大雨掩盖了尘世的喧嚣,洗净江州的每一扇明窗,办公室内的一排玻璃倒映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如镜子般通透清澈。
陆吾双手晃动着那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嗔怒道:“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就有办法,不能发布,绝对不能发布!”
白明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脑袋,他转过身,那双亮如净水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是空洞地看向陆吾,钟表的指针一声声扣在了他的心脏,他缓缓一笑,颤声道:“陆警官,时代晚报每晚都在六点准时发布,现在马上就要五点了,已经没有时间了,让他们发布吧。”
“不发!” 陆吾一把薅起白明的手腕,眼里瞪着无名的怒火,“你振作一点!暴力执法?我从来都不会相信你会暴力执法,谁这样做你都不会!这很明显是那个歹徒故意做的,他手里有没有炸弹还说不准,一切都还没弄清楚,你凭什么答应他?”
白明又低下了头,难以开口。
“走,我现在带你查清楚!” 陆吾激动的情绪犹如火山度过了休眠期,他拽着白明手腕,大步走出门外,一手抄起地上的伞,向楼下快速走去。
白明这姿态恍如被警察抓住的犯人,正要拉去审讯,他被拉得紧随其后,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报社大楼。” 陆吾语气如切冰碎玉,刺骨寒凉。
白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疲惫,竟第一次觉得这长廊很长,楼梯很高。一声声“陆队好”在他的耳边回荡,可他前面的警察却不再像以往似的一一点头回应,反而一言不发,面色冷漠,好似九寒天的鹅毛大雪。
屋外的雨势逐渐变小,可阴云却未散去,陆吾撑伞走出大楼,来到警车旁,将这位泄了气的小助理塞入副驾驶,自己则发动了车子。
可他并未立刻出发,而是打开了连接着手机的车载蓝牙,又拨通了景瑜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声在免提的功能下极为吵闹,他调小声音,待到景瑜接通电话后,他二话不说,先问了一句:“指纹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景瑜所在的屋子有些嘈杂,他捂着听筒,尽量大声回道:“出来了,侦查组和技术组刚刚把结果交给我,那张字条上除了公安的人以外,就只有收到这张字条的报案人,并未找到其他人的指纹。”
陆吾对这结果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对方既然敢玩弄公职人员,又怎么轻易留下证据?他深吸一口气,再道:“报案人是谁?”
景瑜打开电脑上的鉴定结果,将其放大,光标定准于姓名一栏,报告道:“是一名叫贺玉的编辑,字条是她收到的,也是她报的警。”
小雨淅淅沥沥,在车窗上绘出布朗运动的图像,白明虽看向窗外,却无心观雨,刚才的心乱如麻此刻皆如浮尘一般,被清雨一并冲刷干净,剩余的只有那份失落的惆怅。
电话的交谈内容他听得一清二楚,只听陆吾厉声再道:“巧了,正好我也有话要问她,我先带着小助理过去,你带领部分支队的弟兄们也随后一起赶来,把报社所有工作人员的字迹全部采集一遍,拿回来和字条上的笔迹逐一对比,一个也不许漏!”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一脚油门将车开动。
白明慢声道:“现在是要去找那位贺玉编辑吗?”
不论陆吾有多么愤怒,只要白明开口讲话,都如同天将如酥润雨,将他心中的怒火悉数浇灭,他点点头,放下领导的架子,道:“没错。”
白明平淡又道:“她就是贺晴的妹妹吧。”
这语气淡如清水,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没有陆吾想象中,白明得知后应该会出现的惊愕。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你是我的警务助理,以你的小脑袋瓜,随我破案一定能节省不少时间。”
这位编辑姓贺,贺晴的妹妹也姓贺,如此巧合的关系不难猜出来,可陆吾却把他夸得像是解开了什么难题。
白明浅笑一声,力气在陆吾的表扬下像是恢复了一些,“算了吧,我要是在公安上班,有你这么出众的人在,我一辈子也爬不上去。”
陆吾说起了正事,“你还记得之前市局一有消息,时代晚报就得知的事吗?”
那还是伏天的时候,白明那时请林江父母吃饭,无意得知时代晚报报道了柳盈是富茂员工的新闻,导致全江州都翻出了这桩沉寂了五年之久的沧澜旧案,那段时间这话题一度成为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除此之外,他也想到了自己在长春路上被劫持的那晚,时代晚报也在第二天一清早就发布了这起突发事件,他因此还在网络上以受害者的身份成名了几日。
这家媒体的报道速度可谓风驰电掣,是江州其他媒体公司所不能比拟的,可若不是刻意留心,又怎会如此迅速?白明沉思片刻后道:“我记得。”
陆吾将想法坦然所述,道:“想必这些都是出自于贺玉的手,她的双胞胎姐姐惨死在魏峰手下,于是她才会对魏峰的案子格外上心,劫持案如此,藏尸案亦如此,就连我们调查的信息也是这样,她总能第一时间将案子进展发布出去。”
这样一来,这家媒体的神速反应便能说通了,看来并非是公安有人向外泄露消息,而是记者和编辑太过上心,一心想要打听些情况,毕竟对他们来讲,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未至傍晚的江州已披上层层灯火,在阴云笼罩下闪着璀璨的光芒,随着车子快速移动,一盏盏路灯接连不断向后退去,在前挡风玻璃上如浮水蜻蜓般闪过白明的脸,他揉了揉眼,缓解被晃的疲劳。
陆吾怕他再次陷入重重心事中,便努力开起了玩笑,道:“暴力执法这词可太不恰当了,以我们小助理的体格,又能暴力到哪去呢?”
白明瞥了他一眼,无奈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陆吾还击说道:“玩笑可不分时候,只要能成功逗你开心那都是好时候。”
与林江不同,陆吾的笑话总是又冷又尴尬,白明假笑一声,示意这玩笑开得并不成功。
陆吾挠了挠头,赔笑不过两秒,又引起了话题:“那名歹徒说你暴力执法,我想他一定会捏造或扭曲部分事实,你仔细想一想,车上那些乘客里,谁最有可能会指认你?”
白明的思绪永远都在陆吾的指导下步步跟进,二五六案那日,车上除了自己一共五人,司机,一对母女,一位老伯,还有那名对谁都一副不愿搭理的高中生。
在他们五人之中,只有老伯和高中生从头至尾都没有给过好脸色,剩下三人态度温和良好,要说另外的两个人,高中生虽表面冷淡,实际上却一直服从指令,那老伯却咄咄逼人,拒不配合。
想到这里,白明回道:“我倒和一位老伯起过冲突,当时我要查他们的包裹里是否藏有炸弹,老伯一直遮遮掩掩,还动手抢我电话,于是我就辩解了几句。”
“我相信你。” 陆吾语气和缓,似春潮带雨,绿水相融,“我了解你的脾气,你就是个任人欺负的温柔性子,又怎么可能霸凌别人呢?”
“那可不一定。” 白明敷衍一声,“我敢欺负林江和你。”
陆吾:“……”
谈话间的欢愉让白明暂时忘记了烦恼,可陆吾却一直想着此事,他虽嘴上逗笑,脚下却开得飞快,为了阻止晚报发布,他分秒必争。
雨势将停,车子很快来到了时代晚报的总部大楼,白明走下车,仰头而望,也不知是不是浓厚的云层被压得太低,这栋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大楼此刻直插云霄,但它在这满是高楼的城市中却依然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只凭着一张人民警察证,他便跟着陆吾轻松步入旅客止步的内部大厅,现在已是傍晚,正是媒体公司最繁忙的时刻,员工们比肩继踵,在长廊与屋子间如流水般穿梭,通宵达旦在这里只是家常便饭。
众多文字工作者们正在里面夜以继日地发行一期期报纸,世事不断,新闻难停,而记者们也总是能在江州的犄角旮旯里找到各式各样的信息,这些信息汇聚于此,被编辑们花式编排出版。这座大楼就像是一张渔网,将布下天罗地网的江州捞得一干二净。
二人找到贺玉时,她也正在忙着编辑,而她负责的内容,正是今晚六点的头条,听到有警察来时,她丝毫不慌,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将工作交付于同事之后,她便陪着二人,一起走进一间空置的办公室。
“两位警官有什么事情吗?” 贺玉坐在二人对面,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显然她的时间很宝贵,一分一秒都不容错过。
头顶白炽灯的亮度正规律般跳动,频率与人的心脏同步。
白明看向眼前明知故问的女人,这女人与自己年龄相仿,眼圈发黑,像是经常熬夜,他刚要开口介绍自己,还未出声,却被陆吾咳声打断,他一愣,收回口中的话。
陆吾直切正题,开门见山道:“是你收到的字条然后报的警?”
“是我。” 贺玉应声回答。
白明这才后知后觉,由于那张字条的原因,他现在的身份尤为特殊,不能轻易暴露于外人,不然又要引起报社内的轩然大波,他暗自庆幸陆吾反应及时,阻止自己酿下大错。
“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陆吾对白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打开录音笔。
走廊外的工作人员川流不息,但凡路过都要往屋内瞧上一眼,白明站起身,拉下百叶窗的链子,坐回座位,陆吾虽没有要求他做笔录,他却习惯性拿出本子和笔,等待贺玉开口。
贺玉扶额,思忖片刻。
“为了保证晚报可以准点发出,我不得不利用午休时间加班完工,因此我午饭吃得很晚,外卖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我下楼取餐后,正当我推开公司大厅的大门,准备返回的时候,就看到门内的墙壁上好像粘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瞧,才发现是一张黄色的字条,贴得很斜,字也歪歪扭扭,我起初以为是类似于开锁公司的小广告,准备顺手撕下扔出去。
“可我刚撕下,就隐约看到了爆炸什么的字眼,我们这一行,对文字都很敏感,更何况是这种抓人眼的文字,我这才仔细读了一遍,这才意识到是一张恐吓字条。
“内容是让我们刊登一则消息,说是一位叫白明的法官助理,他在公交车上暴力执法什么的,让我们必须发布今晚头条,不然他就要在江州制造恐怖袭击。”
在又一次听到字条的细节时,白明心里咯噔一声。
陆吾一脸严肃,问道:“下午取餐?那也就是说别人都在工作,只有你一人看到了这张字条?”
“对,我一发现就立马报警了。”
白明俯下身子,怯怯问道:“我能再确认一下,时代晚报发布时间是六点吗?”
贺玉应了一声,道:“我们虽然叫时代晚报,但也有晨报的版块儿,晨报是早上六点,但因为订阅的读者不多,所以晚报才是我们的卖点,每晚六点准时发布,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的,已经连续好多年了。”
果然是六点。
白明轻轻点头,无力地道了声谢。
陆吾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心脏顿然一颤,这离发布的时间仅剩最后半个小时,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小助理,只见白明面无表情,十分淡然,像是已然对此事做好了准备。
这一幕让陆吾心如刀绞,残酷的命运还是绕过了他企图保护的双臂,对着白明当头一击。
贺玉似乎在想一个两全之策,又道:“我想能不能今晚先按照字条的意思发布,等到了明天,我们再把晚报收到字条的新闻发布出去,告诉江州市民所有经过。”
白明摇头,回绝道:“这样既容易惹怒歹徒,又会造成全市恐慌,我们不能为了这一个人而牺牲其他人。”
说完,他长叹一声,眼里闪着晶亮的光,像是仍抱有一丝希望,“还有没有、有没有别的办法能证明、证明这位法官助理的清白?”
“清白倒也谈不上吧。”
这刺耳的言语犹如利剑般刺穿白明的心,他有些惊讶,看向说出此话的贺玉,她眼神犀利,像是并不在乎此事。
然而陆吾已然怒火中烧,他压着一触即发的脾气,斥责道:“说话要讲证据!”
贺玉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慢慢道:“为了核实字条上的内容,在我报警之后,我主动联系到了一位那天也在256路公交车上的受害者,那人说一切起因都是来自那名法官助理,是他先接了威胁电话,之后又在公交车上推推攘攘,不尊老爱幼,还语气凶狠地命令众人,除此之外,他还将大家的东西从车窗扔下,听说损坏了不少东西。”
每一句话都在冲击着白明的内心,这番言辞将他描述得比那名为非作歹的恐吓者更要可怖。
“不过是道听途说,少在捕风捉影的谣言上做些无用文章。” 陆吾严厉地训斥道。
贺玉一愣,像是被激怒般极力反驳道:“这位警官,你那日也不在那辆车上,又怎么知道这些是真是假?我劝你也不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我们媒体,如果没有舆论监督,你敢说公安会做的更好?”
“不敢,” 陆吾冷笑一声,“但至少在司法机关的体系中,任何犯罪嫌疑人在被定罪前都仍享有被保护隐私的权利,现在这位法官助理两手空空,他连嫌疑人都算不上,一旦今晚晚报发布,你们相当于间接对这位助理判了死刑,就算他暴力执法,他道德败坏,他也是这场博弈的受害者,而你们都将成为无罪的帮凶。”
他眼里映着光芒,一身正气如漫天雨幕中生生不灭的圣火,他攥紧拳头,凛然道:“我们没有资格评论被猥亵的姑娘穿着不检点,没有资格批判被家暴的孩子心理不正常,更没有资格去怀疑被恐吓的法官助理行为不清白,因为他们都是受害者,而犯罪的源头从不应该在受害者身上追寻。而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白明默默转过头去,他未曾想到眼前的警察竟如此信任自己,他咽了口气,心中骤然踏实许多。
气氛开始焦灼,贺玉被怼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廊外沸反盈天,一阵骚乱的脚步声如狂风般卷过,这架势像是有三四十人的样子,凌乱之中,白明刚要起身去查看状况,却被陆吾一把拉住坐下,只听他道:“不用去,都是我的人。”
白明想起陆吾临走前,让景瑜带领这刑侦支队的警察来报社大楼查验全体员工的字迹。
贺玉也被阵仗唬住,接着冷哼一笑,似乎明白了陆吾的用意,便道:“警官该不会是认为嫌疑人藏在我们报社大楼里面吧?”
陆吾并未理会她的问题,继续追问道:“大厅有监控吗?”
“监控坏了。” 贺玉回道。
白明一惊,连最后的希望也都已破灭,“坏了?”
贺玉“嗯”了一声,“前几日刚坏,修理师傅说后天来修。”
陆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随后拿过白明手中做笔录的本子和笔,随意撕下一张空白的纸,又将本子还给白明,一手将笔放在纸上,推着这张纸向贺玉靠去。
白纸摩挲于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让白明心中发痒。
空白的纸停留在了贺玉面前,陆吾用手指了指上面的钢笔,威厉道:“也请你把字条上的内容写一遍,一个字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