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白明没有想到的是,陆吾连报案人的嫌疑都没有排除,这如此周密的核查,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贺玉十分配合,她左手按紧纸张,右手抬起笔,看着陆吾所提供的字条图片,一笔一画地写着,每一笔都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出了错,担了罪责。
不仅是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整栋大楼几乎全部布满了警察,所有人都在听从警方的安排,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只有被查验过字迹的人,才能重新回到岗位工作。
贺玉写得极慢,不过两句话的内容,她竟写了整整三分钟,停下笔后,她将纸还给陆吾,藏于波澜下略带紧张的心终于能稍微放松了一点。
白明低头一瞧,贺玉的字可谓规规整整,每一个方块字都难以对上图片里的字条,这和他的想法如出一辙,即便这栋大楼的人都有嫌疑,眼前的报警人也绝无可能。
但他不认为陆吾的做法是多此一举,陆吾毕竟是有着年份的专业刑警,既然他这么做了,那定然有他的道理。
他接过那张纸,主动道:“陆警官,我去把这个交给外面的警察,让他们一起送去检验科吧。”
陆吾点头,回道:“拿到门外就好,不用跑太远。”
白明站起身,双手拿起薄纸,轻推开门,递给了一名路过的小刑警,连忙招呼他停下,道:“你好,我这里还有一份手书,请你拿给景警官一起去查验吧。”
小刑警接过纸张,先是一愣,接着好奇道:“白明助理,你怎么在这里啊?那陆队也在屋子里面吗?”
他的名字被人喊出来了。
如同双手握住了未包裹绝缘胶垫的高压线,一道电流穿身而过,白明未作回答,急忙将门关上,面壁般站在门口。
贺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惊问道:“你、你就是白明?字条上说的那名法官助理,就是你?”
白明渐渐回身,坐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低下头,眼神不安地躲闪起来,表情十分复杂,嗓子几乎变了音调,半天才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对”字。
尴尬在屋内四处蔓延,贺玉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陆吾双手交叉握拳,放于桌上,眼前他最担心的并不是白明身份的暴露,而是时间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他深吸一口气,尽管已经绞尽了脑汁,却依然对那名恐吓人束手无策。
贺玉顿了顿,道:“现在该怎么办?马上就要六点了,我的同事们现在应该在对晚报做最后的校对,现在要是再不阻止,晚报就要在网站上发出去了。”
“取消今天的头条,即刻停止发布!” 陆吾愤然站起,巨大的身影遮住吊顶上唯一的悬灯,屋内瞬间暗了几个色度。
“不能取消。” 白明仰头,立刻制止道。
贺玉刚要抬起手机,准备拨打内线电话,听闻二人对峙的声音后,手停在了半空。
陆吾眉头紧皱,他侧眼看向身旁的人,尽管他也知道人命关天,可他不想靠牺牲一人来拯救一场未知的结果,更何况被献祭的无辜者,是他明明知道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却依旧被残忍陷害,那名永远保持微笑,待人友善,温良纯和的法官助理——白明。
“小助理,你相信我,我会彻夜排查所有的可疑人员,明天绝不会让任何爆炸发生。”
白明摇头,目光和煦,一双眼眸格外干净,像是能望见水底的清泉两潭,他慢慢道:“陆警官,我相信你的能力,但江州这么大,警力总归是有限的,没有人能保证一夜之间就能将犯人绳之以法,那张字条不过是一则假消息,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流言早晚不攻自破。”
这只不过是句安慰罢了,要是头条一旦流出,陆吾深知难保白明的声誉,他语气逐渐激动,像是没了头脑,“不能发布,绝对不能发,我不能让别人平白无故毁损你的清白,我能保证今晚就将对方抓出来,请你相信我,相信公安的力量!”
这信口开河的承诺终归显得苍白无力,他慌了,可他自己不知道。
白明微微笑着,似风起柳下,吹皱粼粼波光,“陆警官,清白没了,还有沉冤昭雪的一日,可命要是没了,是不能起死回生的,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揪出凶手,让有罪之人立刻伏法,至于我的清白……”
他停顿片刻,清白对于司法人员来讲,又怎能看做是稻草鸿毛一般的东西?
“至于我的清白,以后再说吧。”
时间像是掐好了点儿,在这句话结束后,晚间六点的钟声响彻整栋大楼,楼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工作,警察们为没能及时完成任务而茫然无措,面面相觑,编辑们为成功发版今日的报纸而松了口气,欢呼雀跃。
咚,咚,咚……
钟声共计十八下,每一声都似天雷滚滚般敲在了陆吾的心头,他为之一颤,看着白明不为所动的笑脸,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好似全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一般,他想保白明,可他保不住。
这场博弈战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输了,还输得一塌糊涂。
虽然白明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当六点来临的时候,他的心神还是恍惚了片刻,手机传来今日新闻的头条,他瞥了一眼,屏幕上每字每句都如同细针般刺入双眼,这是他读过最苦涩的新闻。
贺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看向气愤的陆吾,只能道:“警官也别太自责,这字条来得出其不意,本就让人措手不及,对方明显是算好了时间,才会在四点中威胁我们发布六点的内容,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采取指纹,启程问话,又动员警力来调研字迹,已经做得很快了。”
白明强装镇定,轻声说道:“咱们继续吧。”
陆吾咬紧牙关,心里凉了半截,脊梁犹如被鞭笞一般,疼得彻心彻骨,他恨不得立刻将这歹徒缉拿归案,好洗刷白明这一身冤屈,可现实总归是现实,他明白此时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便点点头,低咳一声,打起精神,道:“这次前来我还有一事,要一起问清楚。”
贺玉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紧盯着那双重新散发出威严的目光。
陆吾冷冽道:“你认识贺晴吗?”
这话使得贺玉瞳孔一缩,但她脸上却毫无表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回道:“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 陆吾追问道,压迫感不仅从他的目光流露,还在他的语气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贺玉自从进入屋子以来,便一直从容不迫,可问到这里是,她却表现得有些紧张,假意漫不经心道:“她、她是我的姐姐。”
“一胎双胞的姐姐?”
“是。”
陆吾紧接着再道:“贺晴是五年前沧澜路案的第二名死者,你知道吗?”
“知道。”
贺玉答得随意,像是完全不在乎她姐姐的死。
雨后的屋内起了潮热,陆吾擦了把头上的汗,又问道:“我查了贺晴死后的银行卡消费记录,是你在用吧。”
贺玉答:“是我。”
“你怎么会用她的借记卡?”
“她死之前,那张卡就给我用了。”
陆吾继续道:“你姐姐遇害的时候,你在哪?”
“江州。”
“具体点。”
“在家里。”
“哪个家?”
贺玉想了两秒,像是不愿回想往事,“沧澜路,也就是现在的长春路。”
听闻路名,白明一惊,他瞬间得知,是自己与贺晴都曾住过的那间小出租屋。
“你姐姐之所以住在那里,是因为她是江州大学新媒体系的本科生,而长春路与江州大学之间的距离很近。” 陆吾环抱双臂,靠在椅子背上,“你和你姐姐住在一起,难道也是江州大学的学生?”
贺玉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疑点,便迅速应答:“是。”
“也是新媒体系?”
“对。”
“所以毕业后,你就来到了时代晚报总部大楼工作。”
“没错。”
白明这时悄然抬起头,贺玉与自己的年龄不相上下,想来也是这两年入职的新手,只不过人家已经快接近到了副主编的位置,而自己还是个面临处分甚至开除风险的法官助理。
姐妹二人学习同一专业倒是够巧,陆吾翻着手机里贺晴的资料,问道:“你们俩都喜欢做这一行?”
“我们不仅长得相似,就连爱好也都一样。” 贺玉平静说着,神情没有一点起伏。
看来一切都和推测的相近,白明握着笔,一言不发,低下头自顾自地记下每一句听到的话。
“贺晴的尸体被人杀害后扔进了下水管道,直到几天后才被你父母领了回去,既然你在江州,为什么不来公安局认领尸体?”
陆吾犀利的话语穷追不舍,但这招似乎对贺玉起不了作用,只要他不多问一个问题,贺玉就不会多答一字。
贺玉绷着嘴,目光看向做着笔记的白明,片刻后才悠然道:“请问这和晚报大楼或者炸弹威胁有关系吗?”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陆吾凌厉回复着,眼神如同一把利剑,将积压于心里的愤怒从双眼里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贺玉又是沉默良久,嗫嚅道:“我、我晕血。”
这理由要说荒诞也能说通,要说合理又缺点意思。
“陆警官,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陆吾刚要开口,却被白明打断了话,他侧过头,看向满是好奇的小助理,语气一转柔和,道:“当然。”
白明看向手中的笔记,抬头问道:“贺编辑,我在查看被害人身份信息的时候,发现您姐姐的籍贯是阳京市,后来从阳京考到了江州大学,如果你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你的话里会带一点江州的本地口音,一点阳京味儿都没有呢?”
此话一出,贺玉脸色大变,几乎没了神智。
陆吾对此感到欣慰,这正是他要问的下一个问题。
贺玉支吾说道:“那个,我、我在江州大学四年,又工作将近两年,口音被带跑了。”
“那你不妨说两句阳京话让我听听,正好我也是阳京人,看看你说的标不标准。” 陆吾冷笑一声,又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你可不要说你忘了家乡话,我来江州的年份要比你早得多,乡音我可记得一清二楚。”
贺玉双唇微颤,像是被胶水粘住般难以分开,她的目光在中间的桌子上四处游走,每一分每一秒都如芒在背。
陆吾不再为难,厉声道出了实情,“你根本不会讲阳京话,贺晴的学籍信息显示她是阳京市人,而你在公安录入的户口资料却是江州市,要是我没猜错,你们不在一起长大。”
贺玉脚下生冰,双手像是打了层薄霜,思绪犹如一团毛线,在解开与死结之间来回不定,想了许久,她道:“那是因为我工作后,把户口搬来了江州。”
“你的户口从未变更过,需要我把记录调给你看吗?” 陆吾盯着她的双眼,拆穿一句又一句的谎言。
贺玉捏紧自己的指尖,肉色发白,遂变紫红,双目的焦距也在逐渐缩短,眼前的景象随之模糊,整个人如坐针毡。
没有回答,只有无尽的等待。
陆吾身体向前,顶在桌沿上,义正言辞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又是一阵沉默不语,贺玉没有半点想要作答的迹象,显然她已经明白了多说无益的道理。
一方盛气凌人,一方谨小慎微,这持久的一问一答,将气氛压到了极点,白明停下手中的笔,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平淡,“贺编辑,我想问问您认识魏峰吗?”
贺玉倒吸一口凉气,满屋都是她这紧张的喘息,像是野马在受惊前,用力蹬蹄时所触发的尖鸣。
她迅速调整好心态,白明这与陆吾截然不同的语调让她有了想答的欲望,本能的反应只出现了一瞬,下一秒她便立刻恢复了正常,压着嗓音道:“听过,但不认识。”
白明缓缓再问:“在哪里听过?”
“五年前的沧澜路案轰动全市,即便是今年重新翻案,依旧引起了不小的讨论,我作为一名报社编辑,又怎么可能没听到这号人物?况且他杀害了我的姐姐,哪怕我不在这行工作,我也一定听说过。”
贺玉的回答滴水不漏,让二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陆吾拾起话题,又问道:“你恨他吗?”
本以为又会得到一阵沉默,可贺玉这次却开口道:“恨。”
她目露凶光,一改之前冷静的形象,像是会吃人的怪物。
白明心里暗自分析,若是恨魏峰,也就证明了她不恨贺晴。
陆吾又郑重道:“你恨他,所以你才会格外关注他,以至于每次公安或是监狱一有些风吹草动,你就会赶在其他媒体之前,抢先报道此事,是不是?”
既然已经逼问至此,贺玉便不再隐瞒,她也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面前的警官早已心知肚明,他不是在问自己,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反应罢了。
贺玉点头,没有说话。
陆吾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屋内此刻只剩下笔尖摩挲于纸面的沙沙声,片刻过后,白明终究记完所有的话,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瞧见眼前二人都正看向自己,他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问道:“怎、怎么了?”
贺玉开口,疑惑问道:“白明,既然你在我面前,那我想问个清楚,字条上写的情况,是真的吗?”
白明连忙摆手,澄清道:“夸张了,但有些是真的,比如说翻包检查,又比如说我把他们的物品扔出窗外,但这些都在乘客允许之后我才做的,至于暴力执法……”
“至于暴力执法,玩忽职守,蛮横无理都是些编造的谣言,纯属空穴来风。” 陆吾语气低沉,一脸不屑。
白明干笑两声,又听贺玉继续问道:“我还想了解一下,二五六案的那名犯人,警方追查的怎么样了?有线索了吗?”
陆吾并不愿意透露半点风声,正言厉色道:“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这意思是在赶人离开,贺玉也识趣站起,礼貌道:“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事了,我得回去继续编辑明天的新闻了。”
她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回头看了眼送她出屋的白明,短叹一声,“白明,为了江州的安全,只能暂时先委屈你了。”
白明看着她那双含有歉意的眼神,轻轻一笑,回道:“没事,既然已经发布了,那就静待结果吧,但愿之后那个人不会再找我麻烦。”
贺玉点点头,离开了这间屋子。
门被关上,白明回过头看向坐在原位的陆吾,陆吾正看着手机,蹙着眉头,表情十分难看。
“你在看什么?” 白明轻问一句。
“没什么。” 陆吾锁住手机,映在他脸上的光芒也随之变黑,他站起身,走到白明的身旁,低下头,轻柔的沉声如一江春水,尽力安抚住那颗跳动不安的心,“小助理,你记住,不论哪个单位要制裁你,公安永远都在你的身后。”
白明愣住了,他对陆吾的突如其来的怫悦感到殷忧,想必是出了什么事。只是看着陆吾的神情,他也猜到了这事的结果,好在他做好了充足的心里建设,不论是什么样叱咤风浪都动摇不了他坚如城墙般的心脏。
悬而未决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陆吾又道了一声,坚定了他的信念,“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公安就不会弃你于不顾。”
白明半张着嘴,发愣般看着那双深情而担忧的目光,半晌后,他低头掏出手机,陆吾的手轻搭在他的肩头,好似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正输送于他的体内。
那是郑烨代表槐安法院发来的消息,这条信息正以疾风迅雷之势,传遍于公检法的每一个角落。
“即日起暂停职务,接受检察院的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