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才刚迈入六点,天色已经变得全然漆黑。
不知不觉已过半个月,这段时间以来,白明连家门也没有出,好在有林江时不时来陪着他,他也不会那么孤独。
槐安法院的停职处分已经发下,只不过目前存放在郑烨的手中,他在业界摸爬滚打多年,此厢提前告知白明也算是变相保护了他,这些日子以来,各大媒体的记者已经将法院围得水泄不通,为了避免他的学生受到二次曝光的伤害,他便让白明在家早早歇着了。
上级通报的声明已昭告全市,市检察院也已正式介入其中,开始对这位人人口诛笔伐的法官助理进行调查。
调查也是好事,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是真能查出什么,问清那名公交司机,以及那带孩子的妇女关于公交上的具体情况,真相自然大白。
可就在白明正期待着有人能站出来给他作证时,那位老伯率先出现在了舆论的视野,他接受了一个又一个的采访专栏,上了一次又一次的访谈节目,态度趾高气昂,以受害者的角度博取同情,给事实添油加醋,把白明描述成了一名恶贯满盈的坏人,让他受尽千夫所指。
而司机以自己当时在开车为由,表示不清楚车厢的状况,因此没有掺和进来,妇女则因为害怕沾惹此事,也拒绝向公安与媒体两方透露任何信息。
白明理解他们的做法,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愿意掺进一脚,自讨麻烦。
他上了电视,上了报纸,上了热搜榜,起初他还会看上两眼,可这两个星期以来,这些新闻无非都是播报着关于自己的内容,他也不再管那些负面/评价,索性电视一关,手机一放,闭目塞听,充耳不闻。
霓虹是酒杯里残留的液滴,在黄昏酣畅后染了醉意,五光十色的射灯乱入沉寂的夜空,明明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花白浜,高楼的屋内却鸦雀无声。
太子玩得不亦乐乎,伸出前爪捕捉一道艳丽的灯光,只可惜在白明打开客厅的吊灯后,微弱的彩灯淹没在了白色的光辉下,太子看不见灯光后,便开始沿着沙发肆意玩耍,它猛地一跳,跃到沙发上,无忧无虑地奔跑跳跃,似乎因为白明没去上班而显得格外喜悦。
白明坐回沙发上,叹了口气,闭目养神。
太子沿着沙发一路飞奔,跑至主人身旁时,它用力起跳,四脚踩在白明的大腿上,又啪嗒一声落到地板,像体操运动员般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白明正闭着眼,全身泄了力气,突然被太子这么一踩,毫无准备,只觉得腿上一痛,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后背从沙发上挺起,双手捂住痛处,眼睛也随即睁开,只见太子站在地上,回过头看着自己,像是在等待他的夸奖。
白明手一挥,指着里屋的门,皱着眉头道:“乖,你去里面玩。”
没能等到表扬,太子灰溜溜地沿着所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狸花猫的精力还真是旺盛。” 白明自言说着,重新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工作,他开始考虑起最坏的结果,若警方没有找到这幕后之人,自己的清白将难以洗刷,停职恐怕就会变成革职,那么自己的档案里也会留下一段令人不齿的经历,要是想再在江州谋生立足,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难道真的要放弃这里,回到那个长满山茶花的北方小镇?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刹时,屋内传来嘭的一声,随后便是太子的两声猫叫。
白明早已麻木这熟悉的声音,今日摔碎碗盘,明日打翻台灯罩,太子活泼好动,把能翻乱的东西全都整了一遍,尽管白明已经尽力将所有易碎物品放进柜子,可它们依旧躲不了被太子翻箱倒柜的命运。
他本就心事繁重,一想起又要花费不少积蓄采买锅碗瓢盆,他便长吁一声,从沙发上起身,朝着里屋走去,一边走着,一边道:“太子,你又碰坏了什么?”
沿着长廊向内看去,他瞧见太子正呆呆地站在一间屋子外。
那间屋子是景瑜的储藏室,它原本是一间卧室,只不过在白明搬进来之前,景瑜把家里的东西都锁进了这间小屋,钥匙也被他一并带走了,自那时起,这里便成为了一间谁也进不去的密室。
而现在,那间尘封数月的房间,在太子误打误撞下,竟然被打开了。
白明目瞪口呆,这门他印象中是一直反锁着的。
屋门开着一条黑缝,他慢慢靠近,只见门把手被压坏了一半,这才幡然醒悟,太子一定是跳到了门把手上,结果把手禁不住它的重量,连带着门锁,一起撬坏了。
太子回头看着白明,叫了两声,随后挤进门缝之中。
白明惊慌喊道:“回来!里面不能进!”
他伸手就要去捞太子,可连尾巴都没摸到,就瞧它一溜烟儿跳了进去,没入一片漆黑之中
他在门口又唤了两声,可太子只是在里面自顾自地喵喵着,虽然有回应,却没有出来的迹象。
为了不让猫咪把景瑜的东西踢坏,白明缓缓推开门,想要将太子抱出屋子。
门只推到了一半,便推不动了,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尘埃扬起的味道,他掩鼻咳嗽两声,又挥手扇去面前的灰尘,从门缝中伸进一条胳膊,企图去盲摸墙壁上的开关,灯一开,漆黑的屋子被瞬间照亮。
这屋子不算杂乱,东西摆得整整齐齐,从多余的床单枕头,到躺在地上的书架箱子,从各种电玩游戏,又到没用的家居摆设,应有尽有,全部有序堆积在这小小的房间里。
可这屋子也不算整洁,杂物铺满了地板,甚至有几个箱子垒到了天花板,经过这几个月的沉积,灰尘已落满全屋,白明甚至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下脚的地方,只能发呆般站在屋门口,喊着太子出来。
太子在杂物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天地,上蹿下跳,把白明的呼喊声全然当作耳边风。
既然太子不听自己的话,白明只好亲自下手抓它出屋,他从这半开的门缝中踏入一只脚,这一步就跨了两个箱子,他稳住重心,落完一只脚后便开始找下一个落脚点,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也在轻轻推动着箱子,想要挪出一条小路。
他低头一望,箱子里摆满了奖状与锦旗,除此之外还有各类刑侦书籍,譬如犯罪心理学、侦查方法论还有刑罚判决等各类有关法律的读物,他只是瞟了一眼,暗自赞叹道:“没想到景警官的专业知识这么丰富。”
好在太子没有跑得太远,白明一把将它抱起,嘴上好一顿教导,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他一转身,发现那半开的门后顶着一个箱子,这便是刚才推不开屋门的原因,箱子里放着一个干瘪的篮球,那篮球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让他亮眼的是,篮球的侧面被黑色马克笔不知道涂抹了什么,像是几个字,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他实在是难以看清。
他慢慢靠近门口,放下怀里的太子,又把它赶出了这间屋子,他轻轻拿起那个篮球,将黑色部分转到最上方,两个显眼的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两个汉字。
他的名字——白明。
他的脸色立刻改了模样,仔细盯着这歪歪扭扭的笔迹,这绝不是自己写出来的,他将篮球转了一圈,想要查看别处是否还有字迹,可看到最后,除了自己的名字,篮球表面干干净净。
惊愕,除了惊愕,只剩不解。
他总觉得这黑色字迹有些眼熟,可他并没有见过景瑜写过的字。头脑此刻如风暴般运转,像是一台搜索引擎,一遍遍地翻找着查看过的历史记录,他突然灵光一现,引擎找到了一个匹配度极高的人。
陆吾。
可他写自己的名字做什么?还把这球放在了景瑜的家中。
白明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将球放下,可在刚放下的一刻,他又瞥见在那同一个箱子里,有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那照片的色调呈现出的年代距今至少也有十年,最抓眼的,是那照片只有左边一半,很明显右边是被人撕掉拿走了,撕扯的痕迹如锯齿般歪歪扭扭,还漏出了白色的底边。
他又拾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视着里面的内容。
照片背景是一片山茶花海,目光所及之处,皆盛开着朵朵长存不败的繁花,花海中站着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细碎的暖阳在他发梢间跃动起金色的耀斑,他的眼里有光,笑意鲜活张扬,风鼓起他纯白色的短袖衬衫,从他的肩旁溜走。
花海刚刚没过少年的腰间,他的笑容,仿佛是看到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少年风华正茂,英气十足,白明一眼便认出了这人。
“这是陆警官小时候的照片?”
和如今高大威猛,血气方刚的刑侦副支队长相比,照片里的他更加霁月清风,朝气蓬勃。
可这张照片却被人撕成了两半,另一半也不知去向,想到这里,白明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往少年的双臂上再看,他的右手握着一瓶橙子味儿的汽水,汽水已经过半,还在冒着气泡,左手却牵着一只如柔荑般白皙的小手,少年攥得很紧,像是向所有看过照片的人宣示,这手是属于自己的。
这是这一半照片的全部内容,少年牵着的人由于被撕扯下来,白明不得而知。
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白明想到陆吾曾经告诉过自己,他心里有个喜欢的人,可一提到那人,陆吾便神色凝重,不愿回首,这照片被隐藏的另外一半,或许正是陆吾最难割舍掉的那个人。
只可惜这照片已有些岁月,像是童年留存的回忆。
白明突然感到有些失落,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对陆吾好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情感,这种情感他说不上来,像是依赖,又像是向往,他控制不住,这种情感来时汹涌,去时缓慢,尽管陆吾曾说过再也不会回想往事,可当他瞧见陆吾心中曾经有过喜欢的人时,内心像是一座被洪水冲垮的桥,分崩离析。
失落只是一时的,他将照片放回原位,越想越不对劲,为什么景瑜的家中会出现这么多陆吾的东西?他想到第一日参观这间房子时,景瑜那被差点绊倒,又含糊介绍的样子,再加上他如此听取陆吾的话,既降房租,又同意自己养猫,白明起了疑心。
事有蹊跷,他弯下腰,随手拾起一纸奖状,上面彰显的是陆吾的名字,他又捡起锦旗,上面写的仍然是陆吾的名字,每一本书,每一件物品,白明打开再放回原位,一遍遍检查着,没有找到任何属于景瑜的东西,整间屋子,或者说整座房子,都是属于陆吾的。
那陆吾曾提起过那位因公殉职的朋友,看来也是住在了这里。
白明怔在原地,他忽然想起在提到花白浜的这间房子时,杨忠一副神色慌张的模样。
他恍然大悟,原来所有人都在配合着陆吾,将自己瞒到了现在。
就在这时,一声门铃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走出这间所谓的密室,关上灯,又把门碰住,只可惜这锁已坏,便只能轻轻掩上了。
门外的人是景瑜,他这半个月来没有间断过,每天都会按照陆吾的指令送来三菜一汤,送完就走,一秒都不停留。
白明在门口接过这吃不完的饭菜,眉头一紧,又急忙留住转身离去的景瑜,道:“景警官,稍等一下,我、我该交房租了。”
景瑜按下控制电梯的按钮,回过头,淡然道:“不用给了。”
“但门锁我得赔一个,你放置杂物的屋门被我养的猫给压坏了,这段时间我也不方便出门,找不了换锁师傅,只能先暂时赔给你了。” 白明扶着玄关,抱以歉意道。
听闻杂物,景瑜一愣,那张一向没有表情的脸略显紧张,回道:“坏了?你先别进去,里面又脏又乱的,还有我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明天就找人来修。”
看他装作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白明心里大概也有了数,点了点头,平静道:“我知道了,你们这些天也忙,除了各种案子在手,还要准备打篮球联赛,一直麻烦你们,我也有些过意不去,房租的钱我已经转过去了,请你一定收下。”
景瑜没有看他,面向电梯,咽了口气,“球赛什么的,陆队已经不放在心上了,眼下孰轻孰重我们公安还是拎得清的,钱我不能收,你先自己攒着吧。”
白明目光闪动,他低下头,轻声问道:“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字迹都比对过了,目前可以基本排除时代晚报内部人员的嫌疑,陆队还下令调取了方圆五公里内所有的监控摄像头,并且派人去找二五六案的那位老伯谈话,一切都还在进行中。”
调查过程本是公安的机密,可景瑜在来这里之前,听从了陆吾的吩咐,准许将目前的情况告诉白明,他这才一五一十地全部述出。
白明站在原地,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心里五味杂陈。
景瑜见他心思惆怅,也知道他面子薄,便又补充说道:“陆队还说了,让你不要担心,他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就打他电话,他人虽然忙,抽不出空,但你有急事还是可以找他的,他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他又接着道:“另外,说起篮球联赛,我们虽然没有排练,也已经不抱什么赢的希望,但毕竟等了半个多月,心里也想着努努力,能够打出个好成绩,比赛在这周末傍晚就要开始了,陆队还是希望你可以亲临现场,他会让王倩来接你。”
“陆警官的嘱咐还真不少。” 白明冁然而笑,做了个握拳鼓励的手势,“放心吧,我一定会去的,这比赛的时间选的也不错,正好能让你们放松放松,我也能改善一下心情,今天辛苦你了,明天加油。”
夜凉如水,在萧索的秋风里洒下一地月光,它从廊外洒入,将这里染成了一片珍珠沙滩。电梯叮的一声抵达19楼,随着厢门缓缓打开,厢内的灯光将景瑜的影子投至身后的白墙,绘得惟妙惟肖。
白明收起玉桂般的笑容,裹紧衣服,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困惑,眼看着景瑜就要离去,他向前一步,慌乱道:“景警官,我能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景瑜一只脚已经迈入电梯,他停下脚步,侧头向着玄关望去,那月光下扶门而站的人显得多少有些憔悴,他收回那只脚,没有开口,像是默认了会回答似的。
厢门逐渐关闭,墙上的投影也随之消失,月色再次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光源。
“你、你真的是我的房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