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分钟在比赛场上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陆吾所在的红方A队取得了第一场的胜利,因此他的队伍将会在第四轮比赛再次上场。
整场解说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钱衡的肩上,他好似电视里的专业解说员,每一次得分,每一次防守都会被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
他坐得笔直,一直在注意着自己的形象,待到第一场结束后,他轻问道:“白助理,怎么样?觉得还有趣吗?”
现场的比赛确实比电视屏幕里的要有意思,白明应了一声,回道:“谢谢钱科长,要不是你在这儿,我肯定是完全看不懂。”
白明心里也清楚,是因为打球的队员里有自己认识的朋友,不然他也不会这么专心致志,就比如这第二场比赛才刚开始,他便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钱衡看他发困的模样,嗤声一笑,“离陆队上场还有两场比赛,你要是看得疲惫了,我们可以先出去走一走,在最后一场前,咱们再赶回来。”
这想法并不合白明的心意,他摇了摇头,回绝道:“我还是在这里看完比较好,就不出去了。”
话毕,他的余光扫见一人坐在他的左侧,那人穿着纯白背心,黑色的短裤,手里拿了两瓶矿泉水。
那人一下子坐到了白明的身旁,用手轻轻拍向那鸭舌帽的帽檐,这一打,帽檐如弹簧般上下震动,连带着白明的脑袋也随之一晕。
白明不由自主地向那人看去,心中一惊,喜出望外道:“陆警官,你、你怎么上来了?”
陆吾大汗淋漓,他的目光没有看向二人,反倒注意起场上正比赛的C、D两队,惬意道:“我来看看你这里能不能看见我的全貌。”
钱衡不疾不徐,毫无波澜道:“陆队怎么还换了身衣服?”
“球服湿透了,就先和手机一起锁进了更衣室。” 陆吾这才扭过头,目光落在白明的脸上,笑容不自觉地绽开,右手再次轻轻拍了下那纯白帽檐,故意逗弄起眼前的人。
头顶又是一震,白明摘下帽子,放在怀里,关切问道:“陆警官,你的伤都好了吗?”
陆吾将上衣撩开,顺便用背心擦了把脸上的汗,衣服上立刻湿了一片,而他的后背上已无任何疤痕,他前后示意着,和煦一笑,道:“好了,不信你看。”
“那就好,” 白明松了口气,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他将目光投向别处,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这么多人呢,你快把衣服放下来吧。”
陆吾大笑两声,挠了挠后脑勺,喜悦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他放下背心后,将一瓶水递给白明,随后试探道:“小助理,我刚才打得好吗?”
“特别好,很精彩,” 白明点头,接过那瓶水,“我在来的路上应该给你们队买些水的。”
话音刚落,一瓶和手里同样包装的矿泉水从天而落,静止在了陆吾面前,白明顺着那瓶水向上看去,瞧见何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众人身后,将水递给了陆吾。
“陆队,我买的水好喝吗?” 何嫣得意道。
陆吾接过她手中的水,隔着白明扔给了钱衡,神情骤然冷淡,却还是礼貌道:“好喝,谢谢。”
钱衡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不吭不响,像是在静观其变。
亲自送来的水就这样被分了出去,何嫣心里不爽,但面子上并未表现出来,于是道:“陆队,我那里还有许多,不够你再来拿。”
原来这水是何嫣送的。
白明看着手里的矿泉水,心中怅然若失,是陆吾邀请他来观赛,而他自己却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为此多少感到不好意思,便将水还给陆吾,沉声道:“陆警官,还是你喝吧,我不渴。”
陆吾并未接去,反而轻推他的手腕,柔声道:“你对篮球本来就不了解,却还是答应我来了,我猜你一定看得比我更口干舌燥,这瓶你得喝。”
那瓶水在二人互相推托,何嫣见状,便从白明的手中一把抢过,接着又摆出好奇的姿态问道:“基层法院不是一向很忙吗?我看观众席上不是公安局的人,就是检察院的人,几乎没什么在法院上班的员工来看球,白明你这么有空,是因为被停职了吗?”
她声音很大,像是故意为之。
犹如一道冰霜刺进了白明的心脏,将他牢牢冻住,这话激得白明全身一颤,好似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他眨了眨眼,想要回答的欲望被生生噎回,遂又戴上了帽子,压低了帽檐。
若说周良对白明态度恶劣是出于工作上的原因,那何嫣就是打心底儿不喜欢他,白明知道是自己上次在江宁东路的咖啡馆里问话时,一不小心得罪了她,可白明不知道,为何她要如此挖苦自己。
他内心对于停职这事其实早已放下,只不过在身旁所有人都避免提及或是极力安慰的时刻,何嫣这看似不经意实则恶意讥讽的话让他心里格外难受。
场上打得热火朝天,场下却如同冰天雪地,这一排人里,每个人手中都有一瓶水,只有白明两手空空,他不想与何嫣争辩,便低着头,附和道:“算是吧。”
何嫣又要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打断。
陆吾砰地一声捏烂手中的塑料水瓶,水流如喷泉般被挤出,他压制住一触即发的怒火,转头对白明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先喝我的这瓶。”
空气焦灼在此,这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白明一时间没了头脑,他既不想继续招惹何嫣,又不想不给陆吾面子,半伸的手踌躇不定,最后只能僵在原地。
“白助理,还记得我提议说要出去转转吗?”
钱衡这一出声,算是拯救了白明。
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离开这里。
白明重新整合起泄下的力气,提起一口气,脑袋点得像上下摇动的拨浪鼓,急忙答应道:“记得,记得。”
钱衡站起,朝着陆吾与何嫣恭敬一笑,以表告别,随后给白明让出一条道来。
场面太过难堪,白明头皮发痒,他匆忙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像是落荒而逃,临走前说道:“我会赶在第四场前就回来,不会耽误陆警官表演的。”
陆吾递水的手停在半空,他本想喊住白明,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看小助理去意已决,想来即使挽留住他,有何嫣在也只会让他徒增尴尬。
看着白明紧跟在钱衡的身后,仿佛将钱衡当成了一时的庇护伞,陆吾心里隐隐难过,一口气喝完瓶中的水,立马站起,向着后台走去,尽管何嫣想要拦住他,可他并未理会,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讲,径直离开了这里。
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天色已然见黑,在这日月过渡的最后时刻,城市点亮了虹光,仿佛是在鼓舞人们,即使夜晚终会降临,光明也永不罹难。
秋风堪比持槌的法官,只需一拂,便能轻易决定花木的菀枯盈虚。天高气清,灯重云影,飒飒凉意浸染心扉,如一泓清水,半波有香枫的赩炽,半波有池畦的缥碧,月光也清辉,皎洁而隐晦,在这浓浓秋色里多点缀了几分忧苦与哀思,让离乡的游子不敢观望。
白明深吸一口气,竟觉得畅爽十足。
钱衡指向那片照不进霓虹的地方,问道:“你想去对面的江心公园散散心吗?”
那里漆黑一片,好似万物都失了色彩,白明告诉他道:“我听王警官说,那里因为重修所以暂时闭园了,现在是进不去的。”
“是嘛,钱衡放下手臂,温和的语气转而正经,“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吵太闹,都找不来一个真正安静的地方,感觉哪里都是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事,而事情太多,又让人心烦意乱。”
他的外套被风吹起,像燕尾般迎风翱翔,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座公园,眼里惆怅万分,像是在恳求道:“恰好今日闭园,那里正好没有人,咱们闲来聊聊天,散散步,你说呢?”
他像是摸准了白明的心,在经历了舆论的声讨后,白明也时常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躲避起来,远离身边一切烦恼,给自己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好,正好我也好久没去过了。”
公园大门虽然紧闭,但有几处靠街的栏杆因为年久失修,所以被工人暂时卸下拿走了,而这里就成为了公园唯一的入口。
深秋的公园与仲夏见到时完全是天壤之别,那时玉兰茂盛,湖面一碧如洗,而此刻在这黑暗中,树木枯黄,残叶铺满曾经繁花盛开的小路,就连湖水都如同破裂的明镜般,在凉风中四分五裂。
公园没有开启路灯,只有天上与湖里的月亮成为了这里为数不多的明物。
好在小路还算熟悉,白明走得很慢,每一脚都是叶子碎裂的声音,他开口问道:“钱科长,我想问问检察院对我这事的调查,进行到哪一步了?”
钱衡双手背后,欣赏着秋夜的江心,缓缓道:“你放心吧,检察院一定会秉公执法,若你真如新闻所说,那我们一定要求槐安法院对你进行革职处分,但要是夸大事实,我们也会还你清白。”
白明立刻接道:“这事说来有点复杂,其实我是被……”
“被胁迫的,我知道,” 钱衡笑意不深不浅,好似一切尽在掌握,“虽然是有恐吓信这么一说,但各大媒体又找到了那位老伯作为证人,他的指证算是实锤,即使你是被胁迫的,那也不好洗白。”
听完,白明心中更加郁闷,他短叹一声,无言以对。
钱衡继续说道:“公检法日常交互的机会不多,都是各忙各的,但这回三个机关为了你这事一同忙到现在,这种情况还是很少见的。”
白明抬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风把叶子吹到钱衡的肩头,他拾起黄叶,注视着上面的纹路,漫不经心道:“陆队这几日往检察院跑个不停,一直在为你游说,郑法官也因为这事不停向上级反映,来证明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在竭尽帮你搜集各种证据,以助你开脱。”
钱衡扭过头,将叶片随手扔下,如同一只起舞的蝴蝶,在霜飔中做着最后的挣扎,他看向白明,平静的语气里道出最强劲的力量:“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和媒体上所描述得截然不同。”
白明一怔,脚步也随之停下,时间似乎定格在这瞬间。
他的心神恍惚不定,好似造井人在沙漠里终于挖出了冒泡的泉眼,绝望的土地上生出绿芽,在黄沙中长成绿洲。
钱衡郑重说道:“白助理,你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沉下心来,一定会拨云见日的。”
“谢谢钱科长,谢谢,” 白明眼神变得坚定,“其实我只是想努力查清五年前沧澜路案的真相,想给群众一个合理的说法,虽然我知道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注这件事,但我不想让它被永久尘封,正义又不是只有人多才会降临,只是我没想到,现如今连我自己也卷了进去。”
他低着脑袋,说得很委屈,他本以为自己是阴差阳错落入魏峰的陷阱,却没想到自己早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而如今羔羊奋力挣脱,终于冲出狼群的围剿,可等来的,却是猎人暗中的一声枪响。
人质劫持,公寓藏尸,探监魏峰,公交恐吓,字条胁迫,舆论讨伐,职业受阻,这任何一件事情单独拿出来都能压得他喘不上气,而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真的快顶不住了。
“白明。”
一声轻柔的呼唤,将他从沉寂的梦魇中惊醒,他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向唤他的人。
这是钱衡第一次叫他的全名,他看着白明这张熟悉的面孔,像是再次唤醒了埋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片段,这名字他虽然喊得陌生,却像是在叫一个相识多年的故人。
他面露和蔼,温声说道:“你还记得,我说你很像一个人吗?”
白明点点头,“记得。”
枯黄的草地有新翻的泥土味儿,钱衡看向树上凋零的玉兰花梗,若有所思道:“你不仅和她长得像,性格做事,就连说话的语气也都很像。”
每一朵残缺花柄上都有玉兰曾经盛放过的影子。
钱衡轻拈花枝,神思忧伤地说道:“她是我见过外相最美,内心也最温柔的女生,在世人都在低首赏花时,她却在抬头望月。”
白明静默,与钱衡一起驻足而立。
钱衡的眼里流露出万分深情,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段他最怀念的时光,柔情与月光交相辉映,在他眼里绚烂无比。
“我和她相识相知,瞒着所有认识的人偷偷相恋,我们将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对方,将心底最柔软最赤诚的部分也都暴露出来,我和她就像是这草结与花苞,灌溉同一片水分,仰望同一个太阳。
“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园林设计师,是阳京市东峰县人,在江州没有朋友,更没有关系与势力,她工作上所有的成品几乎都被高层管理占为己有,但她没有怨言,她只想着能挣钱就好,钱是她在江州除了我以外唯一能靠得住的东西。
“我虽然不了解她的家庭,但不难看出来,她家境很是贫寒,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急需要钱的原因,她省吃俭用,勤俭节约,我知道她这么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为了挣钱,为了能在江州活下去,能和我一起活下去。”
白明默不作声,他看着钱衡的背影,似乎也依稀瞧见那个昂首观月的姑娘,仿佛此刻就站在钱衡的身旁,挽着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说说笑笑。
钱衡又迈起步子,沿着湖岸继续边走边说。
“我从未问过她需要多少钱,只是每次我希望能公布恋情的时候,她都会笑着拒绝我,说还不是时候,她还需要再挣一些,再多挣一些,这样她心里才有底气,我不知道她挣的钱都用在了哪里,她不说,我也不问,但我提出我可以资助她一部分,她却不要,她说她只想靠她自己,与我保持最纯洁的恋人关系,因为她知道,我给她的钱,我是不打算要回来的。”
见钱眼开,这是郑烨形容钱衡的词语,这给白明当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可在与钱衡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并不觉得钱衡是这样的人,而现在又听了他的过往,白明这才肯定,郑烨一定是误会钱衡了。
钱衡弯下腰来,随手从树上抄起一片玉兰叶,将它放在鼻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叶子仅存的香气被他全部吸入,那是这片叶子除了化为肥料以外,最后的生存价值。
即使不被钱衡摘下,白明也知道,那叶子活不过今晚了。
“你肯定不知道,江心公园的设计方案就是她画出来的,她最喜欢玉兰花了,于是就在这里种满了江州的市花,每到春暖花开,我们就会沿着江心公园踏足游玩。现在看到这些玉兰,我突然想起那些古旧的岁月,虽不值钱,但却那么好,那么令我向往。”
看着钱衡触景生情的样子,白明的脑中也依稀勾勒出那样的画面,水光潋滟,花开满园,一对情侣倚着花树,闹中取静,你侬我侬地打情骂俏。
白明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钱衡对他一直如此上心,便开口问道:“钱科长,所以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对我这般好,是因为我和她长得相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