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钱衡微微鞠躬,语气有些激动,“你和她太相似了,我在研讨会见你第一眼时,甚至还误以为你是她的亲戚,若你觉得被我冒犯到,我真诚地向你道歉,但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通过对你好的方式,来弥补我对她的愧疚。”
愧疚?
白明的耳朵被这词深深吸引,不过即使钱衡没有提到,他也猜出个大概,毕竟他从没见过钱衡身边出现过这样的人,他又瞧见钱衡睹物思人的模样,想来故事的结局不过分手二字,或许是钱衡做了什么对不起那姑娘的事情,才导致了今日的结局。
落木无边,萧萧而下,钱衡带着浓烈的歉意,看向眼前发愣的白明,企图获得他的原谅。
白明却并未生气,只是随之一笑,“如果看到我能让你开心一些,我很乐意继续这样做,可我终究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想到她,又看到我,只会让你像现在这样难过。钱科长,你的心结需要你亲手打开,而不是通过对我好,或者对玉兰花好,来缓解你内心的伤痛。”
钱衡呆在原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科长,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你请我吃全鱼宴,又送猫粮给我,甚至还想将我调到较为轻松的检察院工作,尽管你是把我看成了你所说的那位姑娘,我依然很感激你,但你要知道,我是白明,一个平凡普通的法官助理,不会园林设计,也没有那么热爱玉兰花,我只是我,希望你从今往后,也只会把我当成白明。”
钱衡无故对自己友善的行为终于大白,但这种好不是白明所想要的,他所渴望的,是朋友间纯真的友谊,而并非是一人把另外一人看成了替代品。
“钱科长,如果这些回忆让你太过劳累,那我希望你能尽快走出这段感情,你要是想开心一些,或许我还能讲几个笑话,但这件事终归是取决于你自己愿不愿意,我帮不了太多。”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钱衡被他的话震住片刻,他已经被这心事困扰了太久,他恍惚中看见那位姑娘好像也在说着同样的话,可他知道,那姑娘早就不在这里了,而自己也是时候要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你说的对,”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打起了精神,“谢谢你白助理,这话我其实已经听家人朋友讲了很多遍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说出来的力量最大,也最有说服力。”
话起了作用,白明的嘴角逐渐上扬,如登楼一角的月牙,他忽然想起包括魏峰、吴晓等不止一人曾说过他像这人,为了多了解几分,便好奇问道:“科长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详细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
“好,” 钱衡应得痛快,像是真的走出了这段感情,“那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白明屏息凝神,他终于能够得知,魏峰一直藏在心里,不肯与旁人诉说的秘密。
就在钱衡刚要张口之时,空气里突然传来嗖的一声,那声音尖锐刺耳,小如蚊叮,大如蜂鸣,转瞬即逝,在白明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股焦热的气息向着脸上涌来。
刹那间,又是嗖的一声,白明身前的那一条玉兰树枝被折成两半,轰的一声倒塌在地,而枝条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叶子,在剧烈晃动下全部脱离母体,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叶子雨。
而这一切,快如闪电。
钱衡心中一紧,不敢置信,大惊喊道:“是子弹!”
此话一出,白明瞪大了双眼,回头一望,在二十米开外处的身后小路上,有个男人正站在那里,那人戴着黑色的礼帽,挂着墨镜,戴着黑色口罩,一身黑色风衣以及一双皮鞋,若没有这一弯月光,他已经完全融入了暗夜。
而那人的黑色手套中,正举着一把装有消/音器的手/枪,瞄准了谈话的二人。
那人又开了一枪,只见枪口冒出一刹火花,白明下意识闭上双眼,那颗子弹正中于一旁的玉兰树上。
这像是一个警醒,叶子落满了白明的肩膀,他呆愣在了原地。
钱衡急忙低声道:“他是谁?”
这一刻还是来了,白明的心如案板上的活鱼,他压住慌乱的情绪,冷静道:“是来杀我的。”
“是二五六案和留下恐吓字条的那人?” 钱衡再问道。
白明不敢确认,但在此刻想要谋杀自己的,也只能是这人了。
黑衣人再次上膛,而更加令人畏惧的是,那人迈开大步,举着枪朝二人步步行来。
“快跑!” 白明一把拉住钱衡,身体一斜,发了疯似地向远处冲去,边跑边道,“手/枪射程不过二三十米,他离我们比较远,再加上这里一片漆黑,他怕被我们发现,所以还带了墨镜,不容易打中我们,要是跑还来得及。”
二人撒腿开跑,虽不知终点在何处,可现在跑就对了。
夜色撩人,这等良辰美景最适合风月与杀戮,因此城市里有人沉醉,也有人紧张难安。
黑衣人奋力追击,朝着他们开着一枪又一枪,可无奈身体由于奔跑而抖动,再加上视力受阻,子弹全部落空。
而最近的一发子弹,甚至仅仅贴着白明的右耳,子弹划过空气而产生的声波,震得他心生忌惮,往下一寸,他便少了只耳朵。
树林在月下显得光影婆娑,白明奔跑的身影将这幅泼墨画搅得稀碎,他用尽全身力气,丝毫不停,求生的欲望刺激着大脑,不出一会儿,他的鼻尖便沁出颗颗汗珠,他大口呼吸着氧气,肺泡来回挤压的疼痛让他感到略微窒息,可他双腿即使酸痛也不能停,因为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白明轻轻回头,只见那黑衣人又是举起武器,枪口再次爆出火花,仿佛要打中他的眼睛。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钱衡吁吁道。
恍如柳暗花明一般,白明指着前方的岔路口,匆匆应道:“钱科长,他的目标是我,你和我分开后,立刻拨打电话报警,然后去体育馆找他们。”
钱衡略带担忧,问道:“那你呢?”
白明喘得腰痛,“别、别管我了,你快走!”
月下浮出两条支路,一条曲径幽深,通往树林深处,一条宽阔平坦,是条临湖好走的大路。
白明鼓足勇气,头也不回地跑向那漆黑狭窄的支路。
钱衡依依不舍地向他望去,嘶哑喊道:“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
话刚说完,他便向着大路进发,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擦过他的右腿,他脚下一软,惨叫一声,摔在地上。
白明闻声回头,想来那黑衣人是怕钱衡报警,于是先将他击倒在地,为了不让科长惨遭杀害,他调头改向临湖大路,径直冲去,急忙搀起钱衡,慌张道:“钱科长,还能走吗?”
而那黑衣人瞧见后,想必二人如笼中雀鸟,插翅难逃,这便也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走来。
钱衡紧咬着牙,全身疼出了汗水,他一手撑着白明,半弓起身子,颤声道:“你、你快走。”
白明摇头,心里忐忑不安,却还是慌手慌脚地将其扶起,他已经听到身后徐徐的脚步声,那步伐的频率与他的心跳速度几乎同步,像是每一脚都踩在了心头。
钱衡搂着白明的肩膀,费力站稳,瘸着腿还没走两步,黑衣人再次举起手/枪,毫不留情地打进了他的右腿,这一枪击穿了他的右腿骨,鲜血沿着裤子瞬间崩出,钱衡的声声惨叫惊起园内休憩的夜鸟,他连带着白明再次摔趴在地,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白明回头,看着地上流出的血液,慢慢延伸至那黑衣人的脚下。
疼痛让钱衡呲牙咧嘴,每一次从牙缝里挤出的喘息都好似让白明感到痛在己身。
湖光水色,与凉夜交融,点点月影闪入白明的眼中,他侧过头,看向如镜的湖面上停着一只竹筏,心中酿出一个绝处逢生的办法,尽管这主意并不是万无一失,可总比在这坐以待毙要强上许多。
黑衣人停在十步开外,再次提枪,对准了白明的脑袋,这样的距离,足够一枪毙命。
白明看着如黑洞般的枪口,他喘着大气,瞪着眼前一身黑衣的神秘人,看不见这人的脸使得白明心里更加急张拘诸,可恐惧是没有用的,他慢慢闭上眼睛,憋住一口气,双手搂紧钱衡,又猛地睁开眼,脚下一蹬,使出最大的力气,如雪球般与钱衡一同滚入水中。
黑衣人也一惊,快速跑到水边,本想朝着水中连射几枪,可手指刚刚触动扳机,他却反悔了,那弹匣中仅剩一颗子弹,他只能持枪指着水面,气得一跺脚,没入林中,朝着二人游走的方向追了起来。
在水下游了许久,白明缓缓露出脑袋,他猛咳两声,鼻腔呛出水流,环顾一周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岸约有五十多米,超出了手/枪的射程范围,于是拉起意识模糊的钱衡,立刻向竹筏游去。
鲜血染得湖水已然变黑,像是飘满垃圾的浮萍。
他奋力爬上竹筏,又将钱衡猛地拖起,此刻的钱衡由于疼痛,再加上呛了几口水,已经昏迷不醒,白明脱下自己的外套,用两只袖子在他的腿上系上死结,这便暂时止住了血,为了不让伤口继续发炎,他放平钱衡,又撑起竹筏,朝着对岸划去。
他一摸口袋,掏出手机,这手机虽然廉价,却防摔防水,这让他格外庆幸,他首先拨通了救护车和报警中心的电话,可对方都只是回道:“我们会立刻赶过去,但周末江心公园附近交通堵塞,最快也得需要半个小时。”
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连忙拨打起陆吾的号码,但他清楚,不管是陆吾还是周良,又或是景瑜,公安的私人物品都早已锁在了更衣室,场内声音巨大,早已淹没了手机铃声,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听到的,白明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
果不其然,等了许久,没有人应答。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王倩接他来体育场时说过的话。
要是有事情,师兄帮不上忙,就去找她和林江,不要怕麻烦。
白明挂下无人接听的电话,急速按下林江的手机号码,不出两秒便被接通了,他万分欢喜,惊呼道:“林江!”
听筒那边十分混乱,各种声音交杂于耳,一片吵闹中包括酒杯碰撞声,打牌喊号声,除此之外,吆喝声、说话声、走路声、小孩哭闹声也接连不断,光是听着就十分热闹。
林江和王倩漫步在望江楼的小巷中,随意找了家街边的面馆,点了两份面,正等着上菜,林江瞧见白明打来的电话后,笑嘻嘻道:“你果然看不下去,我还和王倩打赌来着,我赌你会提前出来,怎么了?你要过来吗?”
白明无暇顾及他说的话,将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林江大惊失色,愤然站起,“什么?!”
这一声大喊吸引了本就店面不大、但宾客爆满的面馆内所有人的目光。
林江又捂着嘴,略带着愤怒,低声道:“你等等,我这就回体育馆去叫那帮只会打球的警察们来救你。”
说罢,他愤怒地挂断电话,拉着王倩向外跑去,而店内的服务员端着二人点好的热面,愣在原地。
这倒是王倩第一次被他握住了手,她双颊泛红,语气放缓,担忧道:“怎、怎么了?”
林江死死抓着那只手腕,好似抓得越紧,心中的顾虑便能减少几分,他健步如飞,道:“明明有危险,有人持枪在江心公园追杀他。”
王倩一惊,表情顿时僵住。
林江又补充说道:“为了节省时间,咱们兵分两路,你去体育馆叫人,我去公园找明明。”
“不行,我是警察,我去救白明。” 王倩一把甩开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加速从他身旁超过。
“你个实习警员凑什么热闹?” 林江再次薅过她的手腕,有些愤怒道,“去喊你的师兄师弟们来!”
“你瞧不起我?我再不济也比你强点儿。” 王倩白了他一眼,似乎即使在危急关头,拌嘴也成了二人必不可少的互动。
“体育馆只有公检法及其家属能进,我自己怎么进去啊?” 林江的体温逐渐升高,汗水滴滴答答地浸湿领夹,他的眼里倒映着路边商店招牌上闪烁的金光,轻呵一声道,“再说了我哪里是瞧不起你?我是担心你。”
凉风灌入王倩的耳朵,使她的头脑格外清醒,她的双瞳微缩,不敢再看身旁的人,便目视前方,点了点头,坚定地应了声“好”。
二人快速穿梭于望江楼的汹涌人潮,犹如两只低飞的燕子,一前一后,横冲直撞,甚至还逼停了几辆运货的摩托车,但他们的脚步却从未停止,这条小巷似乎比来时要长,长到看不见尽头。
夜色如墨,泼在江州的上空,而此刻的体育场内,正要进行最后一场比赛。
在观众热情的欢呼声中,陆吾时不时便要望向看台拐角处的那个座位,他等了一个半小时,也瞟了无数次眼,却再也没有等到白明的出现,他心里一凉,失落地站在后台。
景瑜怯怯道:“陆队,比赛就要开始了。”
“再等等吧,” 陆吾脑中一片混乱,心头像是被人掐着,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间,沉重道,“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
观众席上一片静默,似乎都在因红方A队的不出场感到错愕,在裁判的竭力催促下,陆吾还是上场了,在开赛之前,他又瞄了一眼那个位置,结果一如既往,是个空位。
他不再期盼着白明的出现,或许邀请他来看球赛的决定真的做错了。
队伍再次迈入场地,观众的掌声乍然响起,呐喊、尖叫、狂呼、口哨,头顶的灯光晃得刺眼,可在这盛大的欢呼雀跃中,陆吾却感受不到一点激情。
刺耳的声音趋于平静,而在人群后方的大门外,王倩猛然闯入,伴随着第一球的落地声,她呼哧带喘,高喊一句,嗓音撕破这欢欣愉悦的气氛。
“师兄!白明在江心公园有危险!”
众人闻声回头,目光皆被王倩吸引。
在人群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陆吾的心脏像是被巨石压碎一般,他拔腿冲出场外,奋力向着长街对岸的公园跑去。
球赛中止了,没有分出个胜负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