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家前面的小路往左一拐,再多走几户就到了那怪人的家。”
白明脑子里不断重复着小胖说的这句话,他背着书包,站在自家小铺门外,迟迟没有进去,他抬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那条小路,那是一条不宽不窄,颜色颇深,用沥青新铺成的干净小巷。
他脑袋一热,竟想去瞧一瞧小胖口中的这个人到底有多奇怪,为何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夕阳西下,天边涂抹着一缕红晕,白明来到小巷旁,向左一转,将巷内景色尽收眼底,路上无人,只有零碎的几户人家,皆是紧闭门户,想来是白天都去农田里做活,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吧。
再往远处一看,有一人家却敞开着院内大门,白明一眼便能得知,那就是怪人所住的地方。
他双手紧握书包肩带,沿着小巷步步行去,他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毕竟在众人的口中,那个院子里住了个不近人情的怪物,虽然他也不知那怪物有多么可怕,可他还是感到一阵恐慌,但越恐慌,他便越想去看上一眼。
他走得很慢,不敢发出一点脚步声,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掉头就跑的准备。
待到走进一瞧,他才发现这家院子的围墙和镇子里其他的房屋不同,它并不是用石灰垒成的高墙,而是一根根木制的、如墙高般的栅栏,藤蔓绕着栏杆而生,片片绿叶夹在其中,他看惯了自家封闭的灰墙,这种半开放式的倒显得有趣。
他蹲在栏杆外,尽量将自己隐匿于藤蔓之后,他伸出手,轻轻拨开两片绿叶,仅留出眼睛的位置,新绿叶子的浅香将他环绕,每一口呼吸都是清新与舒畅,他定下心来,往院中悄声看去。
院子的面积和自家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地面上没有杂草,整齐干净,这家不分正厅偏厅一说,只有一侧有一栋两层楼的小房,好似镇上稍微有些条件的家庭都喜欢盖成这样,在那院子的中央立着一棵参天大树,东西施翼,杦枝徙靡,为这院子增添了一分鲜艳的生机。
而最吸引眼球的,是树枝上绑了一个秋千。
白明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秋千上,他只在家中破旧的电视上见过秋千,节目里的孩子在半空中荡漾的情形,让他也格外想要体验这种飞起来的感觉。
那秋千静止不动,温风虽吹不动它,但却惊醒了白明心中对秋千的极致渴望,此刻他的眼里已经放不下任何事物,仿佛天地间没有了色彩,只有那个纯木色的秋千还在发着耀眼夺目的光。
他再往旁边一瞧,大树的另外一侧,一位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正背对着白明,少年比自己高出许多,却和自己一样清瘦,他站在一个木凳上,双手拿着自制的渔网在树枝上打了个死结,树枝在他的拨弄下左右晃动,与阳光映在地上的倒影一并摇摆。
少年系好后,双手拍掉了灰尘与木屑,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从凳子上一跳,轻盈地落在地上,随后转过身来。
细碎的光落入人间,白明这才看到他的正脸,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见底,他抬头看向天空,轻轻一笑,宛如满树花开,风鼓起他的轻薄春衫,他一身光芒点燃了这将尽未尽的暮色,那是比春光还要惊艳的风华。
他的面貌让白明怎么也连想不到怪物一词。
就在这时,藤蔓的叶子骚扰着白明的鼻尖,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要打上喷嚏,便用双手急忙捂嘴,想要将音量降到最低。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狠狠打了一个,一个不够,他又打了第二个。
这接连的两个喷嚏让少年一下子瞧见了门外的孩子,那孩子捂着嘴,正惊讶地看着自己,这场面静止了两秒,少年收回笑容,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只见那孩子撒腿就跑。
少年高声道:“站住!”
白明不知为何,他本可以跑走,可这声命令却让他双腿绷直,听话地站在原地。
少年走近栏杆,打量着藤蔓外傻站在原地的孩子,他还从没见过自己的话如此好使,一脸不悦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呢?”
他刚刚过了变声期,嗓音较粗,本就具有威慑力,再加上这么凶狠的质问,让眼前的孩子吓了一跳。
白明慢慢转过身,和那少年仅隔着几道栏杆,他抬头看着少年,双腿站立,向后退了两步,心思慌乱至极,难以开口。
少年见他保持沉默,又看他衣服上加了补丁,有些破旧,眼前的孩子身上虽脏兮兮的,可那容貌却洁净无比,尤其是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眸,看了便使人心颤。
少年收回半分凌厉,却依旧保持肃容,“你是来偷东西的吗?”
这是天大的冤枉,白明头摇个不停。
“那就是来看我这个怪人的。” 少年一语点中他心中所想,冷淡的语气像是能吞灭最后的天光。
白明的心快要从嗓子眼儿跳了出来,他愈发后悔自己选择偷看的这一决定,眼前的人虽外表阳光,可一开口说话,果然应了小胖所说的,是个脾气不好的怪人。
“我、我来……” 白明眼神躲闪,脑中疯狂编造着谎话,灵光乍然一现,怯怯讲出一个他自认为可以瞒天过海的理由,“我来请你吃花生。”
说着,他掏出一把上午小胖塞给他的花生,花生恰好还没吃完,正好可以用来骗人。
“我不吃花生,” 少年一眼看穿了他的唬人技巧,假意阴着脸,抖动下肩膀,双手抱拳,手腕咔吱作响,一副要打人的模样,猛地一吼,“我吃人!”
少年瞪大眼睛,咧开嘴巴,故意表现得面目狰狞,随着此话一出,他长大双臂,举起双手,又踮起脚尖,像一只扑向猎物的猛虎,身影将眼前的孩子完全笼罩。
白明吓傻了,他早已忘记了有栏杆的阻挡,少年盛气凌人的架子,像是下一秒就要薅住自己的衣领揍上一顿,他那没有拿花生的手急忙捂上双眼,惊吓使他原地下蹲,尽可能缩成一团,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可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没有拳头落在身上,他的眼睛从指缝间透出,又缓慢抬起头,只见那少年已然敛回锋芒,从他还伸着的手中取走一粒花生,一脸嫌弃道:“有意思,你还真是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他们见我这样,吓得早跑了,往后都躲着我,你不但自己送上门,甚至连跑都不跑,直接往地上一蹲,要不是有这栏杆,我早抓住你打一顿了。”
少年低头,看向满脸惊恐的孩子,那明眸皓齿的面容好似个姑娘,清眉秀目的神态比镇子旁白河里的水还要澄澈,孩子停在空中的手臂微微颤抖,甚至抖出一颗花生,再加上刚刚那番前言不搭后语的紧张模样,任何有良知的人都难以对他继续动怒。
眼前矮小的孩子从地上慢慢站起,身高才刚到少年的心口,孩子眼神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向院内,少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如梦阑酒醒,道:“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不走了,是不是喜欢那个?”
少年的手一指秋千,继续炫耀道:“我来到这镇子后就没见这里有秋千,于是我就自己顺手搭了一个,怎么样?”
尽管少年的笑容此刻转为柔和,像是一阵十里春风,吹弱了白明一身恐惧,但刚刚被少年这么一吓,白明的心仍有余悸。
“你要是不怕我,可以进来试试。” 少年头也不回,转过身就向大树走去。
少年走了两步,却没有听到跟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那孩子还站在原地,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自己。
“我是说试试秋千,不是试试拳头。”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不得不澄清道。
白明一听,脸上立马绽开了花,他的脚向大门挪了两步,不过很快又驻足原地,他怕少年说话不算话,可又想到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早已挨过父亲数不胜数的打,若挨一顿揍,换一次荡秋千的机会,他认为这买卖还是很划算的,心里一番挣扎后,便沿着栅栏小跑进了院中。
进入院子后,他朝着屋内看去,这才发现,家中只有少年自己一人。
少年见他走进来,也满意一笑,将那颗刚刚取走的花生投进嘴里,道:“味道不错。”
白明放松了警惕,听到这个评价,他来到大树下,将手中的花生递到了少年的身前,示意他可以全部拿走。
少年摆手,回绝道:“我不吃了。”
这拒绝好意的说辞让白明愣了两秒,他显然有些沮丧,但并未收回手臂。
少年看到他转瞬失落的表情,便只好又从他手里拿来两颗花生,笑着道:“吃,吃,那我再吃点儿。”
有风吹过,从漠泊繁盛的树叶间溜走,轻抚白明的发梢后,连带着他的嘴角一并扬起。
“这么沉,作业很多吧。” 少年取过孩子的书包,将其倚靠在树干旁,“不会的题目可以问我。”
少年一拍自己的胸脯,满是自信,得意洋洋地笑着,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来这镇子后的用处。此刻的他完全没了刚才的戾气,温和的态度像是变了一个人。
白明点点头,没有说话。
欢乐的时刻即将开启,白明抑制不住体内的喜悦,他伸出手臂,轻触挂在树枝上的吊绳,秋千停在半空,没有任何晃动。
“你放心,很结实的,我玩过很多次了,他连我都能撑住,你肯定没问题。” 少年在他身后骄傲地说道,像是在显摆自己的战利品。
尽管听了这话,白明还是有些担心。
少年知道他是第一次玩,胆小生疏也是正常的反应,最重要的是,那秋千板子对于眼前的孩子来讲,确实有些高了,便提议道:“我抱你上去吧。”
话音刚落,一股恐惧刹那间充溢全身,在父亲一次次殴打下,白明总是害怕和人近距离接触,他怕别人看到自己胳膊上还没落下的红印,这疤痕不仅是身体上的创伤,更是他自尊心的裂口,在一道道血痂下,仿佛任何人的安慰都变成了嘲笑。
这应激反应让他对此行为很是抵触,便连忙抓紧袖子,转过身,摇头道:“不用,不用。”
可话才刚出口,少年已然半蹲下身子,双手环抱住他的腰,一个用力,将他抱了起来。
白明的脚尖暂时离开了地面,像是一个小小的火箭,尽管很低,却还是飞在了空中,这种感觉和自己想得不同,他并没有感到生理性的厌恶,甚至没有一丝不适感,少年的怀里温暖如春,柔和的触碰让他几乎融化在此。
少年有些吃力道:“抓好绳子哦。”
白明坐在了秋千上,双脚挨不到地面的自由让他感到微妙,他两手紧握吊绳,秋千竟开始有些抖动,他心一慌,手便握得更紧,满心忧虑地看向少年。
少年走到他的身后,抓住坐板两侧,道:“要开始了。”
秋千向后拉去,重心前移的感觉十分刺激,白明提着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板子被拉得很高,要是不抓稳绳子,极容易从秋千上掉落。
板子被少年一把松开,秋千以极快的速度下降再扬起,袅袅清风扑面而来,将白明的头发吹散,又在耳边厮磨,他像是化身成为一只向晚的雀鸟,在少年一次次的推动下,融入泬寥天际,与春风共舞,与落霞同飞。
白明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从地上挪至树梢,在树梢停留一秒后又再次落回地面,由于荡得猛烈,几片新生的薄叶飘落而下,这里没有暴戾的父亲,没有奇怪的老师,春天的气息将他包围,裹住他平日里所有的烦心。
少年不怕劳累,又抓住板子,一次次地用力向前荡去,“再飞高一点喽!”
白明听到身后的少年毫不掩盖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也张开嘴,跟着一起笑了,二人的笑声交错不断,传至天上的云海,传到世界的尽头,这是少年与孩子间最美好的语言。
天地仿佛此刻就浓缩在这一方小院中,两个人,一棵树,一个秋千,一阵最动人悦耳的笑声。
原来春天这么美好。
白明荡得累了,便搂住少年的脖子,往下一跳,他全然没有刚才的不安与害怕,双脚落在地上,心里也跟着踏实了许多。
他还没站稳,便听见院外响起两下清脆的单车铃声,他好奇地向大门看去,而身旁的少年则立刻敛回笑容,一副反感的神情,低声顿足道:“陆建下班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位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进入院中,那男人长相正气,年龄不到四十,眉头紧蹙,神情肃穆,像是在思虑着公事,最重要的是他一身警服,看着令人肃然起敬。
男人一进门,便瞧见了两个孩子,于是从车上抬腿下来,挤出一个笑容,道:“小老虎,交到朋友了?”
这话很明显是说给少年听的,但少年却完全不想理会,背过身子,不愿看他。
白明的视线在二人间不断切换,小老虎这个称谓若是用来形容眼前的少年,确实有几分合适,不论是从他此刻不苟言笑的外貌,还是刚见面时那凌厉锋芒的性格,都散发着一种威严可畏的气势,不好让人接近。
“你们好好玩。” 男人嘱托了一声后,将自行车靠在栏杆,从车前筐里取走许多份文件,又掏出一支笔,急匆匆地走进屋内,看起来十分忙碌,抽不出一点空闲的时间。
进屋前,男人又骤然想起一事,回过头对着少年说道:“对了,马上就天黑了,最近镇子不太安全,前段时间那走丢的七岁小孩还没找到,可千万别再丢一个,小老虎,你是大孩子了,一会儿你把弟弟送回家去,听到了吗?”
这男人的话让白明想起来支教的常鹏老师曾在班里说过,那走丢的孩子是被深山里的野狼给叼走了,一准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里,白明心生恐惧,他看向少年爱答不理的样子,便等到男人进了屋里,悄然问道:“他是你爸爸吗?”
少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白明没说什么,他抬头看向昏黄的天色,一想到再晚些回去,要么会被野狼叼去,要么会挨上父亲的一顿毒打,只好指着天空,腼腆道:“天不早了,我要先走了。”
“我送你。” 少年立马跟上他的步伐,他虽表面上对父亲这种态度,心里却谨遵父命。
“不用了,” 白明摇摇头,童音如私语的夜莺,他并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很近的,一出小路就到了。”
“没事。” 少年提起那个沉重的书包,帮眼前的孩子背好后,双手搭在后脑勺,倔强说着,“我也不想在家待着,整日整夜都没人陪我,我早待够了。”
白明以前只知道,少年不去学校,是因为没人愿意和他玩,现在看来,他的父亲也工作繁忙,无法抽空陪他,所以他只能在自家的小院里,每一天都在和这棵大树自娱自乐。
白明想起刚才躲在栅栏后,偷看少年时,他正踩着椅子往树枝上面挂渔网,于是白明抬头一望,只见树上果然多出一个剪开的网纱,而树干旁也堆了些小石子。
少年见孩子又被吸引,弯下腰,捡起一颗石子,往上一抛,那石子正好落入渔网,又从中间落了下来,“那个是篮网,我没有篮球,这里也没有卖的,于是想着无聊的时候,就往里面扔一扔石子,就当作投篮了。”
篮球!
白明遽然一惊,想起家中恰好有一个,道:“我有,我送给你吧。”
少年一听,先是一愣,眼里瞬间放光,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惊呼道:“太好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不好意思接受别人的施礼,低头道:“不用送我,咱们一起玩就可以。”
白明解释道:“我、我不会玩,还是送给你吧。”
少年微微一笑,如南风过镇,清水东流,“很简单,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夕阳已去,淘尽白河最后的金黄,在一片昏暗烂漫的紫霞中,二人步出院外,沿着小巷几步路便走到了拐弯路口。
白明指着不远处的小铺子,道:“就送到这儿吧,那里就是我家。”
少年向那门口看去,停下了脚步,又拍了拍孩子的肩膀,认真说道:“有空你要再来啊。”
白明用力点了点头,诚恳地道了声谢,纯真朴素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立刻浮现,他一笑,风也起了。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与少年告别完,他向家门口一路跑去,沉甸甸的书包让他左右摇晃着,姿势像是一只即将起飞的雏鸟,他步子不大,声音却不小,每一个脚印落地都会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不过二三十步,他便跑到了家门口,一回头,竟看到少年还站在原地,像是要确保自己进了家门才肯回去似的。
白明朝他挥手,虽然这距离很近很近,但对九岁的孩子来说却很远很远。
少年也一并挥起了手。
他们在风中挥舞,彼此笑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