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一周的雨,好在天气预报说今日是最后一天,明天起便要放晴了。
小雨淅淅沥沥,雾霭如袅袅翠烟,使得镇子四面环绕的山峦在霏微烟雨中朦胧出水墨画的韵味,它们失去了往日的葱茏丹青,反而尽显丘壑本色。
今天是周末,去往学校的小径上没有人影,农民们不用再去地里浇水,学生们也都躲在家中避雨,准备不久后的算术考试。
细雨随风潜入,滴滴落在白明的脚旁,他撑着一把破旧的黑伞走在小路上,今日他与常鹏约好了要补习算术,于是匆匆向着学校赶去。
伞面不大,刚好够他一人撑,凉风在这雨水与惊蛰节气的交界处也趋于祥和,竟比锦缎还要柔软,白明十分庆幸云雨明天就要离开,不然凭他这把小伞,在往日是一定会被掀翻的。
他抬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再往远处眺望,只见小镇一片阴沉。
直到一滴雨水落在他的鼻尖,他才停止仰首,乖乖举好伞柄,背着书包继续向前走去。
突然,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踏水的声音,像是有人跟着,可他一回头,只见身后冷冷清清,他没有多想,或许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也说不准。
虽说春雨贵如油,又说润物细无声,可这雨量以及杂乱无章的声响,让白明有些怀疑诗词的意境,他随着雨声向前走着,尽量避开每一个水坑,他漫步的频率几乎不变,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这条路很长,比以往都长,他看不到上学时会碰见的野狗,听不到以往身后单车传来的铃声,也闻不到旧日里那独属春天的花香,此刻他只觉得潮湿闷热,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因这雨水而避之不及。
他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学校小楼,往日的教学楼光影斑驳,明暗交错,学生嬉笑玩耍,热闹非凡,而今日的这番景象,却与以往截然不同,而是阴森可怖。
昏暗的声控橘灯在走廊忽闪忽闪,教室里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白明站在走廊,将伞收好,又抖落掉脚底沾染的泥巴,小手向身后一伸,这才发现书包已经湿了一半。
橘灯忽地熄灭,周遭陷入一片黑暗,他心里随之一颤,吓得匆匆鼓掌跺脚,这才让橘灯再次得以短暂地亮起。
灯亮,白明松了口气,尽管这个地方他来得数不胜数,可在这阴沉天气下,他依然有些发怵。
他没有在一楼瞧见常鹏的身影,于是他便扶着楼梯,来到了二楼狭长的走廊,想要去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看一看。
二楼的风穿廊而过,一阵呼啸后更显寒凉,吹得木门吱呀作响,这凉意不仅是白明所切身体会到的,更多的是由内心散发出的感受。
他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侧过头向两侧的教室内看去,桌子上的书本被风吹得肆意翻动,像是有一位隐形的活人,正坐在桌子前,用他那双透明的手肆意翻弄。
白明不敢再看向两边,他提着心吊着胆,沿着走廊继续向办公室前去。
楼外骤然电闪雷鸣,橘灯如熄灭般被雷光掩盖,他吓得浑身一抖,后背立刻贴在墙上,与影子融在了一起。
惊雷过后,一切恢复平静,他只好咽口气,继续前进。
脚步的落地声在此刻被格外放大,每一步都回荡着低沉的声音,他屏气凝神,将步伐声降至最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他总认为要是声音太过响亮,定会招来一些不好的东西。
就这几步的距离,他却感觉好远好远,每走上两三步,他都要回头看上一眼,在确保身后没有人跟踪时,他才敢暂时松口气。
他来到走廊尽头,站在办公室的门外,伸出右手,却迟迟不愿叩动这扇门。
他下定决心,一咬牙,轻轻敲了三声。
当、当、当。
没有人应答。
他感到疑惑,左右张望着,忽明忽暗的长廊空空如也,他收回目光,再次定格于这巨大的木门上,抬起手,又敲了三下,这回稍微加大了力度。
当、当、当。
这清脆的声音传遍整栋小楼,就连楼底的花草都能隐约听到,此刻的白明俨然成为这栋楼内唯一的声源,吸引了万物的注意力。
依然没有人回应。
难道常老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白明心中暗想,小手缓缓落在门把上,他一用力,扶着门把向下一按,门被打开了。
门缝里漆黑一片,这让他心里忐忑不安。
他慢慢推开门,屋内陈设依旧,几张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上垒满课本资料,椅子上还挂着衬衫外套,可就是没有一人。
他拉开吊顶上的黄灯,低声唤道:“常老师,您在吗?”
这屋内空空荡荡,想来没有应答才是正常的,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未期待有人能回复,只是借此机会壮壮胆子罢了。
“在。”
这一声诡异阴森的回应几乎吓得白明原地跳起,他打了个寒颤,徐徐回头,只见常鹏已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的长廊,身体几乎紧贴了自己。
常鹏的身体挡住了门,他的脸色暗黄,眼睛微斜,嘴角狞笑,表情复杂扭曲,他背过双手,居高临下地盯着白明,像诡尸般能一口吞掉眼前的孩子。
窗外又是紫电乍起,白明连忙后退五步,吓得不敢说话,双手紧紧握着书包的背带,两腿发颤,几乎魂飞魄散。
“你来了,” 常鹏步入屋内,笑容难看至极,“老师刚刚去了个厕所。”
白明见他语气平稳,也放缓了内心的紧张,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教过自己的老师,自己没有道理害怕他。
可奇怪的是,常鹏的那双手十分干燥,不像是去过卫生间的样子。
白明洞察于此,他放下书包,拿出卷子,怯生生道:“老师,你、你要给我补哪一章啊?”
常鹏将两个椅子并在一起,拍了拍座椅靠垫,道:“过来坐下,老师先和你说点事儿。”
那两把椅子紧紧挨着,这样的距离让白明心里踧踖不安,他虽然心里抵触,可眼下除了答应,他也举足无措,只好乖乖走近,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窗外雨水不停,将玻璃洗得一干二净。
常鹏满意地笑着,低下头,故作深沉道:“你喜欢这里吗?”
白明一怔,不清楚为何要谈论这个话题。
不过这问题也不好回答,白河镇落后封闭,一贫如洗,父亲日日醉生梦死,母亲夜夜以泪洗面,自己除了三天两头挨一顿痛打,还有不知哪来的讨债人把家里砸得粉碎,同学们叫着难听的外号,随意轻侮他人,老师无所作为,袖手旁观。
可这镇子地大物博,有淳朴的民风,也有明秀的山水,这里有除了母亲以外,最疼爱自己的老虎哥哥,邻家哥哥的一碗阳春面条,一架木质秋千,一个写了自己的名字的篮球,都足以让一个缺爱的孩子对这里产生巨大的满足。
白明答不上来。
常鹏知道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太过复杂,便换了个话题,问道:“你长得这么秀气,是不是更像妈妈?”
这个问题也很奇怪,不过好在可以回答,白明木讷地点了几下头,没有张口。
“那假如有个很好很大的城市,那里很繁华,人也很富有,并且大家也都很喜欢你,你愿意过去吗?”
白明呆住了,他无法理解常鹏话里的意思,心中诧异万分,可又不敢继续去问,小心翼翼道:“老师,我们、我们是不是该讲卷子了?”
“你可真漂亮啊,” 常鹏的目光不断打量着眼前的孩子,笑意也随之渐浓,“就算把你说成是剪了短发的姑娘,我猜都有人信吧。”
长时间的注目让白明如坐针毡,他手心隐隐出汗,随着常鹏脑袋的靠近,他也慢慢向椅子背上挪去,他再也忍受不了这奇异的氛围,立刻起身,如惊弓之鸟,口中呢喃道:“老师,我、我突然想起来妈妈还要我给她看铺子,我要先回去了,老、老师再见。”
他刚要转身离开,手腕却被常鹏猛地抓住。
这遽然的接触如一股电流穿身而过,白明使劲向后缩着手臂,可他再怎么用力都拉扯不过眼前的大人,他的眼里冒出惊恐,全身都在颤抖,屋内潮湿难耐,令人无法呼吸。
“就这么卖出去也太不值了,不如让我先好好享受一下。”
常鹏自言自语,他从椅子上慢慢站起,狰狞的面目尽显丑态,就在他挡住窗户的刹那,窗外的闪电点燃了整片天空。
电光火石间,墙上的影子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咧着獠牙向自己扑来。
白明的手腕像是被桎梏紧锁,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
“来吧白明,等你以后被卖去了大城市,过上了好日子,咱们也就见不到了,那个时候你想感谢我都没有办法,不如现在就还了你的谢礼,怎么样?” 常鹏阴着脸,身体离开桌子旁,奸笑道。
白明的脸色煞白一片,他奋力向后退去,几乎都要哭了出来。
常鹏另外一手轻易地解开腰带,随手扔在地上,一脚撂倒白明,单膝跪地,伏下身子。
白明虽倒在地面,却不肯妥协,他抬起脚,朝着常鹏一顿乱踢,他拼命扭动着身子,后背搓着地板,求生的欲望让他发了疯似的高声喊叫。
可不论喊了多少声,常鹏都无所畏惧,学校此刻空无一人,就算这孩子喊破喉咙,也只是徒劳而已。
“你要是再乱动,我就把你打晕。” 常鹏压住那不听话的双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白明动弹不得,便只能绝望地哭喊着,他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父亲,母亲,老虎哥哥,小胖,另外的两名科任老师,他的嗓子几乎喊哑,眼泪早已浸湿面颊。
常鹏再次站起,一手抓住白明的鞋子,像是饿了几天的野狼,对着猎物费力撕扯。
白明苦苦挣扎,依然在寻求逃生的希望,他的身体被常鹏在地上来回拖着,如同脏乱的墩布,磕在桌角与门框上,磕得他全身胀痛,红肿即刻浮现,甚至手肘上都磨出了血痕。
屋外雷雨交加,屋内惊心动魄。
常鹏弯腰,一手抓在他的裤子边,笑容逐渐猖狂,似乎志在必得。
就在他即将把白明的裤子拉扯下来时,突然一个身影夺门而进,他还没看清是谁,便被一脚踹在了侧腰,这一脚用力过大,他被迫松开抓出白明的手,一个没站稳,摔躺在了地上。
白明停止哭喊,抬起头,只见那少年满腔怒火,正站在自己身旁。
陆吾毫不犹豫地拉起白明,握住他的手,撒腿就往外跑去。
常鹏气急败坏,为避免事情败露,他快速爬起,张牙舞爪地冲了过去,定睛一瞧才看见那半路杀出的人正是自己最讨厌的学生,怒吼道:“又是你!”
三人奔跑在径直的走廊,陆吾拉着白明在前,常鹏紧随其后。
白明心中安稳许多,开口道:“老虎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天看你说话不自然,我就感觉不太对劲儿,今天就偷偷跟着你来了,后来看你走进教学楼时,我以为你是真的要补课,就又回去了,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个好玩意儿,于是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果然……”
原来在来的路上,那身后的踏水声是老虎哥哥不小心发出的,想到这里,白明不禁傻傻一笑。
陆吾飞快跑着,回头一望,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的怪物,瞧见他裤子都未拉好,又看向白明带着眼泪的笑容,猜到这孩子根本理解不了常鹏解开腰带的用意,因此也体会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便生气道:“这么危险,你还笑得出来!”
白明的确想不到这些,他年龄小,心思单纯,以为常鹏只是抽出腰带虐打自己,就像父亲一样,可他看到陆吾及时出现,心里便会莫名开心,不论老虎哥哥出现在什么样的场景下,是清晨的家门口,又或是雨中的教学楼。
这场追逐战如疾风骤雨,常鹏几次要抓住白明时,都能被陆吾加速甩开,常鹏一边狂奔,一边叫骂,可这些话根本入不了陆吾的耳里,橘灯在杂乱的脚步声中一直亮起,众人的步伐像是要把地板踩穿,十分响亮。
就在快要抵达楼梯时,常鹏愤然跃起,扑向二人,在声控灯的映照下,他那如青蛙一样的影子将二人罩住,骂骂咧咧中,他的指尖已经勾到了白明的肩膀,他欣喜若狂,到手的猎物绝不能使其再次挣脱。
白明被他勾倒在地,手也和陆吾乍然断开,惨叫了一声。
陆吾连忙刹住脚步,一回过头,瞧见常鹏死死抓着白明的脚腕,将白明向后拉去,孩子吓得连连尖叫,双臂在地上拖出汗水的痕迹。
他连忙拉起白明的两手,如拔河般向着反方向用力拉去,又高喊一声:“踹他!”
白明从不怀疑陆吾的指令,双腿拼死抖动,一脚不经意间狠狠踢在了常鹏的脸上,将他再次踹翻过去。
陆吾再次将白明扶稳,二人沿着楼梯快速溜下楼去。
常鹏捂着脸,见他们越来越远,气得怒捶地板,随后冲进旁边的教室,猛地拉开窗户,望见两个孩子从教学楼里冲出,如同两只低飞的燕子,一个拉着另外一个的手,踏着积水,疯狂向远处跑去。
他怒吼一声:“白明!你要是敢告诉别人,你算术考试就别想过关,那样你就永远也考不上大学了!”
说完,他咬牙切齿,将窗户啪地关上,气得不停顿足,心里恨不得将陆吾千刀万剐,可盛怒过后,他心里又十足恐惧,陆吾的父亲毕竟是镇子里为数不多的警察,若是事情败露了,自己免不了会有牢狱之灾。
他独自站在屋内,心乱如麻,如今任务失败,事情败露,自己该如何和上面有个合理的交代。
雨没有停,像是要榨干最后一朵阴云,地上的水花在四只脚的蹦蹦哒哒中到处乱溅,如转瞬即逝的银花,给这清气俊秀的小镇多添了几分色彩。
不知跑了多久,陆吾瞧见危险解除,这才放慢了脚步,他胡乱擦了把湿透的额头,也不知这是雨滴还是汗水。
“我得告诉你爸爸妈妈,你这样太危险了。”
白明轻喘着气,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常鹏刚才的话让他心有忌惮,便急声道:“不行!要不然我过不了算术考试,那就考不上大学了。”
陆吾回过头,松开他的手,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满脸不悦道:“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不跟着你,会发生什么后果?我必须告诉你家里人。”
“求求你了,老虎哥哥,” 白明摇着头,轻轻拉着陆吾的衣角,“上大学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离开这里。”
陆吾一愣,心生疑惑,“你也不喜欢这里吗?”
白明抿着嘴唇,老老实实道:“离开这里,妈妈才会开心。”
陆吾摸不清头脑,想来小孩子的话听不明白也正常,所以他并未追问,只是道:“那变态骗你的,就算你算术题一道不写,照样能考上大学,那就是个小考试,和你上不上大学没关系。”
“变态,是什么?” 白明低下头,掰开手指开始算了起来,“那你等我算术考试结束再说嘛,反正马上就要考试了,还有、还有……”
“行行行,考完试我马上告诉陆建,让他把常鹏好好审一遍。” 陆吾心一软便答应了,他看向白明算不清数字的模样,长叹一口气,“就你这算术水平,一点长进都没有,考也没用。”
白明仰头,粲然一笑,“有老虎哥哥教我,我会好好学的。”
他这一双嵌着梨涡的笑容,以及那如同碧波的眼神,都让陆吾看得痴迷,便也跟着无奈一笑,嘱托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但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和常鹏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以后上下学你都得跟我一起走,不能和我分开,能做到吗?”
白明的头使劲点着,这是他听过最温柔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