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色还不算昏暗,白明回到了家门口。
小胖的话让他久久难忘,哪怕只有这一个生日祝福,他便已经很满足了。
他背着书包,进入店铺,瞧见柜台上留了张纸条,上面是母亲的字迹,母亲告诉自己,说她又要去外面进货,可能要稍晚些才能回来。
看来家中没人,白明关上大门,踏入院内,他脱下肩上的书包,向着偏厅径直走去,看来今晚又要饿上一会儿,才能等到母亲回家做饭。
不过在院中走了一半,他忽然闻到一股鸡蛋烹熟的味道,气味充盈鼻腔,让他忍不住多吸了两下,他向主厅一望,这才发现屋内站着一人,主厅内没有开灯,父亲借着最后的天色,正系着围裙,背对着院子在做菜。
油香渐浓,可白明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此时此刻,家里只有父亲和自己,这让他胆战心惊,他怔在原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屋内确实太黑,父亲刚准备去打开主厅的吊灯,回头一看,只见儿子已然到家。
只是与父亲的对视,白明却浑身战栗,他的双手紧贴裤缝,心脏跳得比往常都快。
父亲微微一笑,招呼他进屋子里来。
白明恇怯不前,没有动弹。
父亲的笑容渐渐僵住,他似乎反感一切违背自己的命令的动作,他走出屋门,来到白明身旁,提过他的书包,又拉起他的小手,道:“怎么身上都是土啊?是不是去花田里玩了?一直跑跳肯定饿坏了吧,来,爸爸给你炒个菜,你进来稍等一会儿啊。”
此时的父亲温柔慈祥,一改往日常态,白明先是愣住,随后被父亲拉入正厅,又被按在小板凳上,他不知父亲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尽管心里格外不适,可他不敢开口过问,只是不安地坐在位置上,看着父亲继续烧火做饭。
番茄和鸡蛋一下锅,便溅起了颗颗油滴,锅铲还没翻炒几下,番茄便渗出了汁液,父亲简单撒上些调味料后,这道菜便出锅了。
鸡蛋这种奢侈品,若非逢年过节,白明是不可能吃上的,他在震惊之余,看到父亲去锅内拿出了两块热饼,他急忙站起身,准备去帮父亲摆好碗筷,却一不小心碰倒了地上的酒瓶,酒瓶咣当一声,吓得他几乎失色。
可父亲看到这一幕,只是微笑道:“别管它,你吃就行。”
那可是父亲最爱的饮品,而自己竟然没有挨骂,白明怯怯地应了一声,又重新坐下。
父亲拿起两副筷子,递给白明一双,又坐在孩子的对面,见儿子迟迟不为所动,便指向热气腾腾的菜,不容置喙道:“快吃啊,一会儿就凉了。”
番茄的汁水淋在略微焦黄的鸡蛋上,配合着淡淡葱香,令人食指大动,但白明还是先咬了口饼子,这烧饼烫嘴,他不停呼着气,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嚼下。
他举起筷子,仍是不敢去夹那炒好的热菜。
“吃啊,等什么呢?” 父亲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这一喊让白明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夹了块儿番茄,轻轻咬了下去,酸甜可口,酥滑兼贻。
在酸汁的浸泡下,嘴里的饼子顿然有了味道,甚至还变得柔软好咽,他看着父亲大口咀嚼的样子,心底竟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幻想着父亲每日都会这样,不再起早贪黑地去镇南打牌,也不再整日酩酊大醉,而是与母亲、与自己一起好好过他们的日子,哪怕这日子穷困潦倒,他也毫无怨言。
他吃着嘴里的热饭,不禁暗自想着,难道父亲还记得自己的生日?这顿饭是父亲准备的生日礼物?
或许是父亲想清楚了,他既然愿意为自己做饭,说明他是真的对自己好,他要重回这个家庭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热,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学校教得不好吧。” 父亲一开口,打断了白明的思绪。
他仍不敢与父亲直视,低头小声道:“挺、挺好的。”
父亲所坐的板凳在他前后夹菜的时候不断发出声音,那是母亲在上次讨债的人搬空家具后,临时组装的木椅,椅子的四个角并不齐平,这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挺好的?我以为咱们这破地方的教学质量肯定不行呢,不然这都开学一个多月了,你怎么天天算那几道加减乘除的算术题呢?到底是学校教得差,还是你自己笨啊?”
父亲犀利的话语让白明一愣,他的饼子举在嘴边,牙齿也停止了咀嚼,脑中空白一片,“笨”这个形容他自己是知道的,可当父亲亲口讲出来时,他心里还是为之一颤,想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老、老师不差,是因为、因为要考试了,所以我才……”
随着语句的拉长,他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小,他使劲咽下嘴里的饼子,这一口饼子似乎比之前的更难下咽,甚至还有些剌嗓子。
父亲没说什么,他察觉儿子的动作慢了下来,平淡问道:“我做得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 白明使劲点头,他又连忙夹起一块儿鸡蛋,塞进了口中。
父亲这才满意地笑了,又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那要是给你更多好吃的,你要不要?”
白明又一次僵在椅子上,可这一回,父亲却没有催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孩子,看他会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
这个问题常鹏也问过。
白明没有理解父亲的意思,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父亲的语气略显严肃,更何况父亲也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他的眼神迷茫无措,再也咽不下口中的食物。
不论余晖多么留恋天际,太阳还是落了山。
就在这时,白明听到了院内传来走路的声音,那是母亲的脚步声,母亲的到来让他心中骤然踏实了许多。
母亲推开门,看到父亲后便没个好脸色,又瞥了眼桌上的菜,立刻怒目圆瞪,指着盘子道:“白涛,你哪来的钱买鸡蛋?你是偷的还是抢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挣的吗?” 父亲回头,白了母亲一眼,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向下一甩,“少用你那脏手指来指去。”
这一甩让母亲踉跄两步,白明立马站起身,将她扶稳。
母亲握着白明的胳膊,继续瞪眼说道:“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就你也会挣钱,家里什么东西不是我挣的?到头来,不都被你挥霍干净了吗?”
“你也知道都干净了,已经没有钱财够我们继续生活了,每天都是水煮白菜,几块儿烧饼,现在连吃饭都快成了问题,你觉得咱们儿子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好好成长吗?”
父亲猛地拍桌,站起身来,双手背后,面壁而站,背对着母子二人,将他心中所想的话题引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 母亲隐隐听出他话中的内容,她松开白明,指着父亲的后背,大声叫骂着,“成长?你也配谈成长?明儿长到现在,你有管过吗?现在没钱了你知道提成长了,你自己摸摸你的良心,看看你说的是人话吗?”
“你不信我说的话,” 父亲转过身,两手插兜,冷笑一声,突然从口袋掏出一把钞票,“但你总该信这个吧。”
那一沓红色钞票在父亲的手中紧紧握着,白明从没见过那么多钱,此刻的父亲高举纸币,似乎拥有了说话的底气。
母亲脸色突变,她不可置信地往前凑近了两步,仅仅是那一把钞票,就是她铺子半年的营收额。
父亲坦露实情道:“为了让明儿以后能吃好喝好,住好学好,我决定了,把他寄养到大城市里,那里肯定能找到一家愿意收养他的,咱们也能少些负担,今天已经有人来找过我了,不愁咱儿子没有人要,这里的钱只是一半,等把明儿真正送出去后,还会有另外一半。”
如同被人当头一击,白明目瞪口呆,他脸色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全身被浇了盆冰水,若不是额头沁出了冷汗,倒是和蜡像别无二致。
他全身没了力气,手腕一软,干饼掉在地上,沾染了层层灰尘,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给自己做一顿饭,不是因为自己的生日,更不是因为父亲回心转意,恰恰相反,是父亲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家里的累赘,是个恨不得一脚踢开的东西,这才把自己看成了赚钱的商品。
一想到这儿,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滑落,他害怕,他不舍,这里有母亲,有老虎哥哥,他不愿意离开这里,打死也不愿意。
父亲这番遗弃的说辞,美其名曰说是寄养,实则等到卖出手后,他根本不会去管孩子的死活,哪怕儿子被卖到了一个更加不如白河镇的地方,他都不会眨一下眼,他所在乎的,只有手中的鲜红钞票。
“你、你……” 母亲气得紧咬牙关,她的面颊憋得通红,死死瞪着父亲的脸,她怒喊道,“你就不怕我去派出所报警吗?”
“去啊,有本事你就去,” 父亲毫不畏惧,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镇子之前还丢了个小孩儿,你看派出所里的人查到什么了吗?你尽管去告诉警察,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我要是不打死他们,我就不叫白涛!”
父亲抽起地上的空酒瓶,朝着墙壁猛地砸去,酒瓶怦然碎裂,玻璃渣子如飞舞的银花,白明捂住了耳朵,这场面令他触目惊心。
“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把钱给我退回去!” 母亲大吼一声,随即弯下腰来,一把掀翻桌子,将盘中早已没有热气的番茄炒蛋全部摔在了地上,桌子四脚朝天,恰好倒在父亲面前。
父亲斜眼看向狂怒的母亲,恶狠狠道:“老子今天心情好,别逼我打你。”
母亲无所顾忌,奋力冲了过去,想要去抢那沓钞票,她将父亲撞在墙上,钞票从父亲的手中滑落,如一场大雨般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父亲这回终于被激怒了,他一下子撂倒母亲,将其压在身下,一脚踩在了她的后背上,一手拉起她的长发,像是骑手勒着野马的缰绳,他用力一拔,从母亲的头皮上硬生生地扯下大把头发。
母亲趴在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地叫喊着,她在地上不停翻滚,想要站起身来,可全身像是被钉了钉子,死死贴在地上,只能任凭父亲对她进行无情的虐待。
“你再抢老子的钱试试?” 父亲的嗓子几乎喊哑,鄙夷的目光如同胜利者般横扫一切
或许是打得太过忘我,他一回头,只见大部分的纸币已被白明拾起,他怒喝一声,企图威慑住捡钱的孩子。
这一声呵斥让白明怛然失色,或许只要自己把钱拿走,再交给警察叔叔,父亲就不能将自己卖掉,他便趁着父亲不注意时,诚惶诚恐地收起散落一地的钞票,可他还没全部收完,却被父亲发现了此举。
他吓得连忙站起身,抱着手中的纸币向后退去,悬挂的灯泡被风吹动,在摇摆中忽明忽暗,只见父亲松开母亲的头发,向着自己喊道:“把钱给我放下!”
他的脑中此刻只有一个字:跑!
白明转过身,撒腿便往自己的卧室跑去,他的心脏仿佛就在耳边怦怦跳着,月光落满院中,他听到背后的父亲穷追不舍的跑步声,正如他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怪物,在将母亲打倒后,便露出血红的眼瞳和尖嘴的獠牙,朝着自己猛扑而来。
正厅与偏厅的距离很近,因此胜利就在前方,他奋力推开屋门,反手便要关门上锁,正当他以为自己虎口逃生之时,这屋门却怎么也关不上,他一低头,只见一只脚卡在了门缝当中,那是父亲的脚,是夜色下爬进屋内、那只怪物的足爪。
绝望中的恐慌让他濒临崩溃,他继续用力推着木门,仿佛只要这样做,就能将那只脚给赶出去。
可他的力气根本抵不过父亲,父亲猛地一推,他便向后仰倒在地。
屋门大敞,父亲背对月光,白明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人形的轮廓,父亲缓慢步入屋内,将门反锁,那唯一的月色乍然泯灭,屋子漆黑一片。
白明喘着气,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一身冷汗涔涔而出,他坐在地上,不断向后挪着,直到抵在墙角后,他才缩起身子,抱住双腿,这无尽的黑暗仿佛能将他随时吞噬。
父亲迎面走来,借着屋内漏风门板所照进来的光亮,他隐约看到父亲停在自己的身前,那高大的身影封死了所有能逃跑的路线。
“把钱给我。” 父亲语气不悦,声音打破了这寂静的夜晚,也给白明心中增添了无数恐惧。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白明听到了母亲焦急的呐喊:“白涛!开门!那可是你的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你有本事冲着我来!”
母亲使劲敲着屋门,一遍遍地重复着。
白明攥着钞票,捂在怀里,牙关颤抖的声音在此刻被放大了千倍万倍。
“给我!” 父亲嘶吼一声,暴跳如雷,他一把薅起白明的手,将那纸币全部夺过。
白明缩回颤颤巍巍的手臂,屋内的父亲点着钞票,门外的母亲无助高喊。
“爸爸,” 白明鼓起勇气,轻轻唤了一声,他颤抖的声音略带哭腔,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他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几乎无声地哭着,生怕自己的哭声引来父亲的厌烦,“你是不是嫌弃我笨,所以才不喜欢我?”
自从他在吃晚饭时听到了父亲的那句话,他就一直在想着此事。
父亲对其置之不理,点了两遍钱后,将分毫不差的纸币装入口袋,低下头,冷眼看着面前的孩子。
“我、我会好好学习,会好好考试的,爸爸,你能不能、能不能不把我卖掉?我、我不笨,我真的、真的有在好好写算术题。”
白明的鼻翼一张一翕,他压抑着内心紧张的情绪,小手格外小心地抓着父亲的裤脚,轻轻拉了一下,企图得到父亲准许的回应。
等来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掌几乎将他拍飞,他从墙角直接摔趴在地上,脸颊一顿涨红,如出炉的红砖般烧得刺痛,他捂着脸,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委屈,积压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嚎啕大哭。
这才是父亲所赏赐的真正的生日礼物。
白明爬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苦苦哀求道:“爸爸,求求你了,我不想离开妈妈。”
屋内传来了哭声,母亲的心碎成了渣子,尽管她的手掌已经敲红了一片,可她依然没有停下晃动木门的手,她也随着儿子的哭喊一同声泪俱下:“白涛!那是你的儿子啊!白涛!”
父亲一脚将孩子踢开,脱下脚上的鞋,走到他的身旁,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又蹲下身,拿起鞋底朝着他脸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白明抱着脑袋,凄厉哭喊着,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把刺刀,划破安宁静谧的长空。
他的鼻腔里渗出了两道血流,与泪水交融于一体,一并甩在他抱头的手臂上。
父亲拎起他的衣领,往墙上使劲撞着,每一次脊椎磕在白墙上时,都会荡下悬梁上的层层灰尘,没过多久,那墙上便渐渐现出一片被汗液浸湿的痕印,父亲一把将他甩在角落,又踢又踹。
白明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体上皆是破皮的淤青,他的牙龈磕出了血,舌苔一片咸味,他蜷缩至一角,像一团被任意撕扯的棉花,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继续拳脚相加。
夜色漆黑,恍如搅不开的浓墨,紧压在白河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