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椅子是冰凉的,可白明却感觉不到,他满脑子都是今天的考试,以至于自从生日过后,他接连好几晚都没有睡好。
铃声轰然响起,老师抱着卷子走入屋内,手里的卷子发着微黄,那是从镇子集市里买来的劣质纸张。
白明想起今早上学的路上,陆吾教给他放松的办法,于是深吸一大口气,直到再也吸不进去后,才缓缓吐出。
春天过了一半,前半段的时间他一直在拼命地复习,写过的算术本子堆满了抽屉,陆吾教了一遍又一遍,他也学了一遍又一遍,只为了这一刻的降临。
然而这只是场普通的测验,除了白明以外,没有一个人如此看重它,但白明却把一切都压在了这场考试上,每一道题都是一个赌注,决定了他未来的命运。
他拿过卷子,将其铺开,屏息凝神,又俯下身子,开始在卷面上奋笔疾书。
教室格外安静,皆是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
每一道题都似曾相识,却又毫无印象,这些最基本的算术题目在孩子们脑中勾勒出一个庞大的世界,这个世界由数字组成,不同的运算符号在其中相互碰撞,摩擦生出答案的火花。
阳光斜斜打在桌上,条条光影交错排列,白明做得很快,他是第一个翻过卷面的人。
考试结束,他松了口气,虽不知道做得是否正确,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全部写满了,一道空题也没有留下。
班上的人不多,老师收走卷子后,很快就判出了分数,又派人发下了卷子,在全班同学的面前宣布,本次考试的第一名,是98分的白明。
在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时候,白明欣喜若狂,没有人知道他在这次考试上花了多少时间,又费了多少力气,才取得了如此傲人的成绩。
他看着卷子上标红的分数,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收不回去,他的算术水平在上个学期还是班里的倒数,结果在今年的春天,他却夺了个第一。
这张卷子他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沿着中缝对折,最后塞进了口袋,之所以不放入书包,是因为待会儿给老虎哥哥、爸爸妈妈炫耀的时候,他可以很快地把它拿出来。
在与陆吾放学回家的路上,白明的脚底像是装了弹簧,一路都在蹦跳,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落到后面,他不光围着陆吾跳跃,自己也在原地转圈,尽管脑袋一会儿便转得发晕,只能扶稳陆吾的手臂才能继续行走,可他依旧开怀地笑着,毫不疲倦。
他打小就是一副小心谨慎、提心吊胆的模样,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夕阳下的清风好似沾染了花蜜,比以往的要甜上千倍万倍。
陆吾看他这般开心,也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嘴上笑个不停,紧紧追在后面,“小白慢点,别摔着了。”
没人知道为什么白明今天这么激动,只有他自己清楚,父亲没有理由再卖掉自己,他可以继续和母亲以及老虎哥哥生活在一起,他认为自己成功摆脱了笨的标签,这张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与陆吾分开后,他推开家门,掏出那张卷子,紧握上面一角,高举头顶,如同一面代表胜利的旗帜,在他飞跑而起的风里尽情飘摇。
他冲入院子,主厅里传来和往日一样的夫妻吵闹,没有一人听到自己喜悦的欢呼,他往声源望去,尽管天色渐晚,可主厅内却没人开灯。
这是他收到卷子以后,笑容第一次凝固,激烈的吵架声使他的快乐瞬间少了一半,他不知道父母又是因为何事争吵,只能慢慢走向屋门,他虽害怕父亲,可手里的卷子给了他极大的自信,他甚至以为只要给父母看了自己的成绩,就能终止这场战争。
他停下脚步,隔着紧闭的门窗站在门外,父母的吵架声虽然响亮,却十分嘈杂,他听不清楚话里的内容,便深吸一口气,轻推开门,随着咯吱一声,屋内二人的争论果然停止。
月光将他的影子从院外投入屋内,他轻迈一只脚,向里一望,只见父母二人紧靠墙壁,似乎是在推搡彼此,屋内漆黑,他看不清父母二人他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瞧见黑暗里的人形轮廓。
他一手摸向控制开关的吊绳,往下一拉,屋内的灯瞬间亮起。
灯亮,他骤然瞧见了父母的神情,二人虽然都是望向自己,可母亲的脸上挂着泪痕,满眼担忧,而父亲却像是看到了猎物,狰狞可怖。
他吓得后退一步,举着卷子怯怯道:“爸爸妈妈,算术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我、我考了98分,是班里的第一名。”
“快回屋!锁上门!不许出来!”
母亲一声嘶吼,震得他身子猛地一颤。
他没有理解母亲的话,这和他期待的反应大相径庭。
说时迟那时快,父亲一把推开母亲的双手,向着白明大步行来,他停在白明的面前,高大的身体几乎紧紧贴上。
白明吓得双腿发软,但他没有退缩,双手捧起折好的试卷,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
父亲不苟言笑,立刻夺过那张破纸,看都不看一眼,揉成一团后,随意扔在了院内。
白明怔住了,他看着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后,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静立于杂草之中。
那是他这些日子的成就,是他认为可以证明自己的勋章,他将其视若珍宝,爱不释手,可试卷在父亲眼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垃圾。
他大惊失色,刚要转身去捡,却被父亲像是扛木头似的搂在半空,他刚准备摆脱父亲的束缚,只听父亲恶狠狠地吼道:“别乱动!”
他立刻安静下来,但理智的声音在颅内依旧不停回荡:父亲是要去卖到自己。
难道父亲没有听见自己说过的话吗?
白明手足无措,慌乱喊道:“爸爸,我不笨,我考了第一名,我学习很努力的,我以后会考上大学,你、你不要卖掉我。”
他不断重复着这一句话,可父亲只是一脸冷漠,视若罔闻,似乎对此话题不感兴趣,向着大门动身走去。
他这才意识到,笨这个理由就是一个幌子,不管自己聪明与否,父亲都早已决意卖掉自己了。
不安的情绪立刻充溢全身,他不再继续温顺下去,使劲摇晃着身体,以最大的力气试图脱离桎梏,他的双手双脚一并用力,可不论他怎么挣扎,他都拿父亲毫无办法。
父亲抓得很牢,一步步向铺子走去,眼看着大门越来越近,白明心中焦躁不安,他高声喊着,奋力锤打着父亲,泪水涌出眼眶,无助的恐惧在心理上给了他双倍打击。
突然一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腿,使得父亲的步伐被迫停止。
趁着父亲回头,白明猛地一缩,顺着双腿被握住的力量摔在地上,逃出生天,只见母亲蹲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紧抱着自己的下肢,以此拖住父亲的脚步。
母亲连忙站起,将孩子护在身后。
白明死抓着母亲的衣服,他能感受到母亲也和自己一样,全身都在颤抖。
父亲转过身,朝着二人走近。
白明的步伐随着母亲一并退后,心跳快得像是脱缰的野马,父亲的眼神愈加愤怒,他眉头紧皱,双手握拳,步步紧逼。
“婊/子!” 父亲两步冲近,一巴掌将母亲扇坐在地。
母亲捂着侧脸,即使她坐在地上,手臂依旧推着白明远离,她抬起头,看着丈夫居高临下的姿态,泪水不断滑落,“白涛,咱们之间打骂是咱们的事,你不要迁怒到明儿身上,明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你非要将他卖掉,他是你的亲骨血,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
白明没有抛下母亲,反而搂住母亲的手臂,泪眼朦胧,顺着脸颊颗颗滴落。
“我说过很多遍了,他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他吃喝穿戴做什么不要钱?你告诉我,他现在能有什么用?他能替我还债?还是能替你挣钱?他的学费、书本费那么贵,你交得起吗?”
父亲的声音震耳欲聋,每一声的呐喊都吓得白明浑身颤抖。
“我、我能挣钱,我可以跟着小胖他们去卖花,我还可以帮别人家的墙刷白漆,我也能去路上捡塑料瓶子,我不上学了,我不上学了。” 白明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颤声央求道,为了留在这里,他什么也愿意去做,哪怕放弃学业的梦想,他也在所不惜。
父亲漠然置之,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使用暴力,他冲上前,乍然薅住白明的衣服,手臂环在儿子的脖子上,向外奋力拖拽。
窒息的痛感抵消了内心的紧张,白明双手扒着父亲的胳膊,两脚像是抽搐似的,发了疯地原地蹬腿,父亲力气很大,小臂紧顶在下颌骨,他喊不出,也哭不出,脸色逐渐由红转白,脑内一片昏沉,眼前几乎失去了色彩。
母亲顾不得脸颊的疼痛,再次站起身,抓住父亲的后背,对着他的肩膀狠咬一口。
父亲感到左肩一痛,惨叫一声,手臂条件反射地松开白明,转而去挠伤口,他侧头看向肩后略微渗血的牙印,怒不可遏,一脚将母亲踹在了地上。
白明怒咳几声,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弯下腰来,拼命地呼吸着,又一抬头,只见父亲再次临近,他顾不上肺部的胀痛,一溜烟儿地钻入主厅。
父亲在后紧追不舍,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抓住暴打一顿。
白明跳入屋内,躲在四方木桌的后面,父亲从左侧绕过,他便向右逃去,父亲反之向右,他便向左,总之不论如何,他都与父亲向着相反的方向躲去。
就这样在方桌前绕了三个回合,父亲没了耐心,双手掀飞桌子,封死了左右两边路,巨大的影子将白明吞噬,他吓得浑身发抖,立刻蹲在地上,父亲刚要抬脚猛踹,母亲突然闯入屋内,用尽全身力气将父亲扑倒在地。
白明又一次获得了逃跑的机会,他发软的双腿难以用力,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
母亲牵起白明的手,准备带他逃离这里,就在刚要踏出主厅门外的一刻,父亲虽然趴在地上,却一把抓住母亲的脚踝,使劲一拉,将母亲也拉倒在地。
白明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回头,只见母亲眼里含着泪花,正被父亲向屋内拖拽,他惊恐万分,呆愣在原地。
“快回屋子!关上门!” 母亲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或许是不想让孩子看到屋内的场景,她被拖进屋内的最后一刻,两手用力勾住门沿,将屋门用力关闭。
门一关,内外恍如两个世界。
刹那间,白明听见父亲一声嘶吼,接着便是各种碎裂的声响,他虽看不到,可他知道,空酒瓶,热水壶,锅碗瓢盆,能砸的东西,都已经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的喊叫声也一并传到门外,不绝于耳。
映在门上的两个影子剧烈晃动,如皮影戏般交织相融,迷离夜色降临得太早,本该惹人陶醉,却让白明魂不附体。
脸颊被泪水冲刷出两道沟壑,思绪也宛如浸入了岩浆,烧得脱皮,烧得短路。
怎么办?怎么办?
一瞬间,他顿然想起邻家的老虎哥哥,没错,现在能拦住父亲,救下母亲的人,只有陆建和陆吾父子二人了。
他向后退了两步,眼泪流进半张着的嘴里,一转过身,撒腿向外跑去。
不过才跑了两步,主厅内猝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呐喊,尖叫声如一把利刀,刺得双耳阵痛,白明一回头,那映在门窗上的黑影如坍塌的屋子,倏然倒地,除了那一声轰隆外,屋内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此刻的世界鸦雀无声。
皮影戏最终以一人倒地而宣告结束。
凉风把废纸吹到脚下,白明默默捡起自己的试卷,他喘着急促的气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朝着主厅大门靠近了两步。
屋门缓缓打开,他看到母亲站在门内,手里握着一刃玻璃瓶的碎片,她的手臂,脚踝,全身的衣服上只有一种颜色,鲜红的液体如滔滔河流,从母亲的身上不断滴落。
白明吓得不敢说话,目光绕过母亲后,他瞧见屋内的地上除了各种碎片以外,还有一双躺平的脚,在那静止不动的双脚旁,流着更多的血,除此之外,门缝、窗檐、白墙、桌椅,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朱红,那滚烫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母亲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看起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像是被风一吹就会倒下,她喘着气,锋利的碎片从她手中掉落,她凌乱地踏出屋子,脚下踩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红色脚印。
她慢慢走到孩子面前,蹲了下来,心中溢满了酸楚,迟迟说不上话。
白明紧紧握着手里的试卷,眼泪再次流下,抽泣道:“妈妈,我、我以为我考了第一名,爸爸就不会卖掉我了。”
母亲一把将他抱住,泣不成声,“明儿,你以后再也不会被卖掉了,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妈妈好好生活,好不好?”
月凉如水,淹没庭院里的丛生杂草。
白明放开手掌,纸团落在地上,比起母亲,第一名的试卷毫无意义,他也紧紧搂住了母亲的脖子,使劲点着脑袋,哭得不成模样,“好,好。”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长年以来,在父亲的阴影中所压抑的恐惧、委屈等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但他并不伤心难过,似乎没有了父亲,他被禁锢于深渊的心得以释放,终于能重见天日。
而发泄这些情绪的方法,只有哭泣。
母亲本想用手拭去孩子脸上的泪水,可无奈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她不想让恶人的血液玷污了孩子洁白无暇的面容,她握着孩子的手臂,柔情的眼中闪着微光。
“明儿,你能不能答应妈妈一个要求?”
白明一怔,停下了哭喊的声音。
“我知道你和那个叫陆吾的孩子走得很近,但他的爸爸是咱们镇子里的警察,今晚的事情要是让他爸爸知道了,妈妈就会被抓进牢里,就再也照顾不了你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以后不要再和他一起玩了?”
母亲几乎哽咽,她看着孩子的眉眼,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白明脖子上被勒红的血印,她才刚刚亲手结束了一个噩梦,却又怕其它的噩梦接踵而至。
一时间,白明的脑子空空如也,他像是失了心神,如半截木头般杵在原地,母亲的话令他舌桥不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终有一日,老虎哥哥和自己会成为猫与老鼠般的天敌。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一架天平,一端是母亲,另一端是陆吾,尽管他想使天平维持平衡,可这架天平明显做不到这一点,他必须舍弃一端。
母亲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拼命摇晃着他矮小的身子,哭着说道:“难道那个陆吾比妈妈还重要吗?你答应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白明目光涣散,面无表情,像是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但泪滴却随着眼皮的眨动而落在衣领,泪水本该是温热的,却冰得脸颊生生作痛。
或许痛的根本不是脸颊。
母亲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个痛苦的决定,便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复杂矛盾的心使她大哭了起来,明明痛苦的日子再也不会来临,她却哭得声嘶力竭。
这抉择看似有两个选项,可白明知道,选不选都无所谓了。
血液从母子二人的脚下向外蔓延,将那张被遗弃的卷子染成鲜红,白明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抱住了母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