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盛大的萤火之下,白明牵着陆吾的手,原来一向表面坚强的老虎哥哥,竟有过这般遭遇,他看着陆吾那双伤感的眼眸,反而将手握得更紧了。
为了不让烦心事皱了陆吾的眉梢,他轻盈一笑,嘴角宛如一弯朔月,柔声道:“老虎哥哥,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把我当成是你的家人吧。”
陆吾回神一望,两手被面前的孩子紧握,在这春日里散发淡淡暖意,他被限制的手微微一推,将白明按倒在地,趁着白明还未能反应过来,他顺势躺在了右侧。
就这样,白明仰面朝上,而陆吾侧躺在他的一旁,几乎紧贴着他,一手横在白明的上空,往下一尺,就能搂住他的身子。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使白明一愣,他注视着少年悬空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右耳可以听到稳定的呼吸,他有些紧张,搞不懂陆吾的用意。
陆吾坏笑一声,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抱抱我的家人啊?”
那声音很低,几乎贴着白明的耳朵,每一股从他嘴里呼出的气流都能进入右耳,温热产生瘙痒,变为红晕爬上脸颊。
白明咽了口气,所幸这漫天荧光遮掩了其他的色彩,让陆吾看不见自己涨红的双颊,他的手指贴紧裤缝,许久没有回应。
“你不愿意吗?” 陆吾有些失望,他缩回手臂,也仰面朝天,一手抓着自己的上衣,低头看向那浸湿的胸口,咂舌道,“刚才你掉眼泪的时候,突然就抱住了我,你可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没说过同意不同意。”
白明闻言,更加尴尬,他想反驳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陆吾瞧见他神情忸怩,继续攻略道:“还有你给我送篮球的那天,你也突然就抱住了我,说什么难过的时候就要给人拥抱,你还记得吗?”
激将法的确有用,他装得一副吃亏样,无形中迫使白明点头答应了。
他奸计得逞,笑意猖狂,立马再次侧身,这一回,他紧紧搂住了白明。
白明动弹不得,好似被一根细绳锁住了身体,花香在一旁氤氲而生,沾染他的发梢,与玲珑色的月光所结合,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林中袅袅升起。
世间恍如充溢荧惑,将这浓浓夜色渲染得淋漓尽致。
一只火虫落在白明的鼻尖,还未等他摇头晃走,便被陆吾轻轻一吹,火虫遇风而起。
就这样,孩子不说话,少年不放手,二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少年屏住呼吸,收起锋芒,他紧紧抱住近在咫尺的孩子,孩子温暖柔软,比任何事物都抱得舒服。
这是陆吾第一次提起过去,往事就是他的弱点,而现在他将弱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白明的面前,就像是一只平日里吃人的猛兽,却唯独对着白明露出了肚皮,让他尽情抚摸。
孩子翘望似火的流萤,顾盼生辉,一笑如花。
少年凝视观虫的孩子,风月入怀,万物失色。
天宫桂华皎皎,长林言笑晏晏,萤火三千,每一只都是少年的赤诚心意。
夜色太过撩人,拨弄着少年的感情,这番怦然心动下的坚定与执着,让他一记便是十三个春秋。
每只火虫的运动轨迹毫无逻辑,想飞到哪就飞到哪,白明盯着其中一只,看着它自由旋转后,又落在树干,最后没入茂密的叶片。
白明看得出神,火虫好似璀璨的繁星,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缓慢行驶,而现在,星星不再遥远,陆吾把它们摘在了眼前,令他触手可及。
欣赏之际,陆吾的手无意间碰到了白明的腰,这轻微的一蹭,让他痒意突起,头皮随之酥麻,身体往旁边猛地一抖,吓了陆吾一跳。
“你怕痒啊?” 陆吾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又轻轻戳了两下,只听孩子放声大笑,左右翻滚,可不论动得多么激烈,孩子都被紧紧搂着,无法躲避,看着白明怕痒的模样,他不禁笑出了声,便又稍微加大了力度。
白明笑出了眼泪,他一个侧翻,撞在了陆吾的怀里。
这一撞出乎二人的意料,陆吾停下挠痒的动作,抱着怀里的孩子,不禁提着一口气,不敢吐出。
白明没了力气,只能轻喘着气,微微抬头,和陆吾四目相对。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侧躺在草地上,本来这场游戏已经作罢,可陆吾心中却难以忍住这莫名的跳动,眼前孩子的双眸在萤火下明暗交杂,一双浅笑的梨涡盛满了月光,身上的味道胜过万亩花田,美好得让人心颤。
少年动心了,没有所谓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亦没有举觞白眼望青天,就只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那颗张狂不羁,却又孱弱敏感的心,便自我燃烧了起来,那隐忍不发的力量很是轻盈,如桃风又绿江南水岸,同时又是那么厚重,似洪流劈断峻岭崇山。
陆吾脑子一热,对准孩子的眉心,以极快的速度,犹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口。
这一吻早已胜却眼前盛景。
白明直直愣住,随后惊慌坐起,两手捂在额头,满是惊愕地看向陆吾。
陆吾却不回看,依旧躺在原位,佯装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可他的脸却早已红了一片,他一手挠着后脑勺,一手随意拔下根青草,拿到眼前仔细观摩,道:“你别多想啊,我只是把你当弟弟,看你可爱才亲你的。”
白明完完全全怔住了,他的手迟迟不肯从额头放下,心脏几乎跳出身体,那是除了母亲以外,他收获的第一枚吻。
母亲说过,只有对待极其重要的人,才能以亲吻示意,吻可不是廉价品,不可以像馒头烧饼似的随意送人,只有珍贵的人,才配得上亲吻的意义。
极其重要的人。
这一虚无的概念在此刻因为这一吻,化成了真实的念想。
白明此刻每一个小动作都像是被无限放大,他将一只手放在心口的小鹿上,小鹿跳得很快,不受自己的控制。
缓了好久,他才低下头,又侧躺下来,只不过这一次,他是背对着陆吾。
陆吾看着他的背影,难以平复七上八下的心,于是厚着脸皮,又挪近了几分,手指轻点白明的后背,又支起上身,谨慎地探出脑袋,想瞧一瞧白明的表情,试探道:“小白,好小白,你不会生气了吧?”
“没、没有。” 白明语气柔和,声音极低。
陆吾这才放宽心,又是一笑,手臂又搭了上去,从背后搂住了白明,“那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
“哦。” 陆吾悻悻答道。
白明心中一直藏着一件事情,那便是父亲想要将自己卖给别人,陆吾越对自己好,他便越能感受到分离时的痛苦,如今陆吾已经失去了母亲,若自己某天真的离开了白河镇,他希望他的老虎哥哥可以与仅剩的父亲缓和关系,从而开启新的生活。
他很清楚,陆建不是白涛,他虽然偶尔也会打骂陆吾,可初衷和白涛绝不相同,不如趁此机会开口劝导,帮助陆吾解开尘封多年的心结。
“老虎哥哥。”
背对着自己的孩子突然叫了一声,陆吾一怔,连忙应道:“我在呢,怎么了?”
白明一转话锋,打破了这持久暧昧的氛围。
“我想说,你爸爸在你心里可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他是个很负责任的警察。”
陆吾手臂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疑惑一问:“什么?”
白明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他转向陆吾,将心里的话全部倾出。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我瞧见了你的爸爸,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却让你送我回家,告诉我外面不安全,虽然后来我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我能感觉出来,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对于他的工作很是上心。
“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忙,好像警察叔叔每天都在忙着抓坏人,其实每个人都有选择,我相信你爸爸是可以选择一份自由轻松的工作,可他好像没有这种想法,他也可以选择让同事去帮他抓坏人,可他好像也没有这么做。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它说人不应该虚度时间,因为人生就是由时间组成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轮又一轮,周而复始,循环不息,这样的轮回永不停止,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跳不出时间设定的宿命,人生的尽头虽是死亡,但书上说死亡的意义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
“你的爸爸没有虚度时间,他把时间都奉献在抓坏人这件事上,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一定很爱他的工作,所以他才坚持做到了今天,但我想这不代表他不爱你们,只是这个社会更需要他,因此在社会和家庭之间,他不得已才先选择了社会。
“他是个好警察,但这个社会不是只有一个家庭,它是由千万个家庭一起组成的,在他的心里,你们很重要,但那千万个家庭和你们一样的重要,他并不是放弃了你们,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个过街天桥下,拼尽全力地去救你的妈妈。
“你的妈妈也从没有埋怨过他,因为她知道这是警察的责任与义务,我猜在她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她没有任何怨言,也从来都不后悔,她爱你的爸爸,你的爸爸也爱她,这就够了。
“老师说世界上有很多坏人,他们在阴暗的角落做着勾当,但我们却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是因为有一些人在黑暗中与他们竭尽对抗,以光明为长矛,以正义为厚盾,默默地维护着和平,他们负重前行,竭尽所能才为我们换来了这和谐的日常生活。
“而我觉得,你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而你的妈妈,她只是成功走出了时间,在一个永远都是春天的地方,过着最自由快乐的日子,老虎哥哥,你不要为此而耿耿于怀,你的妈妈那么乐观,还那么会讲笑话,不论在哪里她都一定很幸福。
“我知道你妈妈的意外让你很难过,我听得也很难过,但最难过的,莫过于是你的爸爸,那是他多年的妻子,最困难的岁月他们都一起走来了,他不会无动于衷的,只不过他是大人,大人不像我们一样,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他们会把情绪掩藏起来,自我消化,自我处理,你只是没有看到你爸爸难过的样子,但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一定很需要你的陪伴与安慰……”
“够了!”
陆吾厉声打断,这番滔滔不绝的说辞听得他好似肺腑衰竭,他抽回抚在白明腿上手臂,仰面平躺,面无表情。
这些道理他怎么不懂,只是他不愿意面对罢了,把母亲的遭遇怪在眼里只有工作的父亲身上,他的内心便不会那么难过,毕竟愤怒多了,难过也就少了。
白明的话语好似一把剪刀,减去陆吾因怕刺眼而永远蒙在脸上的黑纱,逼迫他暴露于晴光之下,然而他惊奇发觉,这刺眼只是暂时的,除了有些许不适以外,阳光给予更多的则是温暖。
他需要一个人帮他剪下黑纱,而这个人恰好是、也只能是白明。
“你又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感同身受?那是他的错,我为什么要原谅他?” 陆吾语气微怒,依然狡辩着,若是换作别人,他早一拳打了过去。
白明早已看出,这少年怒意的面容下满是落寞。
“我没有一定要你原谅,我只是说他很需要你,他并不是像表面那样不在乎你。每次提到家事,我都能体会到老虎哥哥心里难受的样子,警察这个职业很危险,你的妈妈已经不在了,我猜她在天上的花园里也不愿意看到老虎哥哥是这样的状态,而你的爸爸每天都在和坏人搏斗,我、我不想再看到老虎哥哥以后可能因为失去爸爸而后悔。”
这是他的心里话,不悦耳,但句句在理。
犹如滚滚春雷劈山而落,惊动了深渊里不愿清醒的陆吾。
他想起以前自己不懂事时,曾告诉学校老师说自己没有父母,他不是真的没有,只是不肯承认,正因为他的父亲仍在人世,所以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讲出这样的话,如今他已经尝过了失去母亲的痛苦,可他从没想过,若是有一天自己再失去父亲,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吾微微一怔,看向白明的眼睛。
原来带领自己走出黑暗的光,是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簇拥的光束正是孩子想要温暖自己的渴望,孩子在黑暗里轻声呼唤,让他从自我麻痹中渐渐苏醒,那所述的每一句话,都在唤他回去。
白明低下头,颤声道:“况且,你有这样的爸爸,已经、已经很幸运了。”
陆吾心头一紧,他想起白明的父亲,又想起自己刚才的态度,立马坐起身,紧靠在垂头的白明身旁,搂住他的后背,连忙道:“对不起小白,我、我知道错了,你千万别哭,我都听你的。”
“真的吗?” 白明抬起头,隔着婆娑泪眼凝望着他。
“当然了,我可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 陆吾双手环抱,语重心长,“你说得对,其实细想,陆建对我很好,我也能理解他工作与家庭上的两难,他好几次向我抛出橄榄枝,是我心里的怨恨想让他愧疚一辈子,才故意不原谅他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应该放下了,妈妈她一定也希望如此。”
陆吾眼里倒映着萤火,他其实早就想去拥抱新生,可他心中郁闷,不愿去揭旧伤,他缺少一个适宜的时机,缺少一个可以不怕挨他拳头,愿意倾听他,开解他,陪伴他的人,使他能够迷途知返,不会误入歧途。
他骨子里本就善良,不愿意抱恨多年,他心里所填满的,只有对母亲的遗憾和对父亲的埋怨,而遗憾不可挽回,埋怨却能消解,他所能做的,就是告慰逝去的邵雯,珍惜健在的陆建。
白明听他讲完,欣慰一笑,两眼放光道:“老虎哥哥,你不会反悔吧?”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陆吾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模仿着古人的语气,悠悠说道。
闻言,白明这才放心,喜悦从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散发出来,他的双手按在地上,身体恍如钟摆似的来回摆动,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陆吾看他这副神态,一把将他抱住,顺势一躺,道:“再不看这些萤火虫,他们就要全飞走了。”
白明枕着陆吾的肚子,脑袋随着陆吾的呼吸上下波动,流萤果然消散许多,森林可见的范围已经从远方缩小至身边。
月光再次清晰可见,随着心跳逐步明朗,在有限的时间里表达着世人无限的爱意。
陆吾轻捏白明的脸颊,揶揄道:“平时看你不爱说教,今晚倒成了个小演说家。”
白明嘻嘻一笑,回道:“平时老虎哥哥还不听劝呢,今晚倒是答应得痛快。”
“今天看在你生日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陆吾手力微微加重,笑着又道,“小白,趁着还有几只虫子,快许个愿吧。”
“好。” 白明点点头,乖巧应了一声,随后双手合十,伴着白河里的潺潺流水,讲了出来。
“一,我希望以后我能长得高一点,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喊我矮子了。”
陆吾扑哧一笑,回道:“只要有我在,不论你是高是低,没有人敢再喊你这个外号。”
“二,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老虎哥哥的爸爸,老虎哥哥,还有我都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爸爸不再动手打人,妈妈也不用再辛苦挣钱。”
“这个简单,等你考完试,我找你爸谈一谈,一定让你实现这个愿望,到时候咱们两家一起吃个饭,你想吃什么,我就去集市上给你买什么。”
“啊!说起考试,三,我希望这次考试我能考得好一点,然后考上一个好大学。”
“放心,我会好好教你写题的,但是考大学这个愿望,我就爱莫能助了。”
白明翻了个身,趴在陆吾的身上,“就先说这三个愿望吧,其它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陆吾枕着双手,得意一笑,“你再仔细想一想嘛,一年到头生日就这一次,多说几个,让它们一次性全部实现。”
白明又仰起头,再次合掌,轻咬嘴唇,思虑了许久才道:“那就加一个,希望以后能看到老虎哥哥打篮球的样子,我还从来都没见过呢。”
春风送暖,风里是叶子的清香。
陆吾从脑袋后抽出一只手,打了个响指,“这个最好实现了,你等着,我抽个时间去镇子上找几个人,组建一支篮球队,到时候打一场比赛,让你开开眼。”
“比赛?” 白明眼里好似装满了星星,期盼道,“太好了!我好想看老虎哥哥打比赛!”
陆吾觍颜一笑,“小白的生日是19日,到时候我就往自己的衣服上贴一个19,代表我是19号选手,我每进一个球,就回头看看你,你可得给我鼓掌啊。”
白明笑得不亦乐乎,甚至现在就拍起了手,“老虎哥哥一定要好好打,我给你喊加油!”
“拉钩,不许反悔啊。”
“好。”
孩子间的约定总是产生得那么容易,还那么真诚。
陆吾松开拉钩的手,又问道:“小白,你老说你想要考大学,大学可是要选专业的,专业又和你未来的工作有关,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啊?”
这个问题母亲问过,老师问过,小胖也问过,可白明到现在都没有个准确答案,身边的同学都想当科学家,可他不愿意,答不上来便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我也想当一个可以对社会有用的人,就像老虎哥哥的爸爸一样,最好是能帮助大家消灭坏人的那种。”
陆吾一惊,诧异道:“你想当陆建那样的警察?”
白明噘嘴回道:“既然你已经原谅你的爸爸了,那你就不能叫他全名了。”
“你要求还真不少,” 陆吾轻弹了他一个脑瓜,“那我重新说,你想当我爸、爸爸,那样的警察?”
这个称呼他很不习惯,硬是停顿了两秒才将它讲出。
“算是吧,我觉得警察叔叔很威武,我很喜欢这个职业。” 白明朝天伸出拳头,“但我学不会像电视里的警察那样,他们好像很会打架,我不喜欢打架,我想当一个可以不用武力,就能惩治反派的人。”
陆吾知道为什么他如此排斥武力,他身上的道道疤痕,便是武力加注在他身上的伤害,正是因为他每天都在经历着,他才能体会到武力带来的痛苦。
“你竟然喜欢警察,警察有什么好的?” 陆吾喃喃自语,撇着嘴哼哼道。
白明一抬头,“什么?”
“没什么,” 陆吾接得飞快,又坦言道,“那你可以当法官,或者律师。”
这两个新颖的名词让白明一愣,他好奇问道:“法官和律师是做什么的?”
陆吾想了想,认真道:“咱们这个社会的运转,离不开法律的执行,法官和律师就是为法律服务的,他们保障了公平正义,既可以保护好人的利益,也可以惩罚你所说的坏人,他们不会用武力的,他们是靠知识来解决问题。”
“法,律?” 白明一字一顿,他难以理解这个概念,在他所认知的范围里,似乎只有好人坏人之分。
“没错,就是法律,” 陆吾看向白明略带困倦的眼神,嗤声一笑,这孩子能看透死亡,却不了解法律,这让他觉得十分有趣,“法律就是一些规定,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每次一说话,腹部便要随着话语而上下起伏,再加上已是深夜,枕得白明困意连连。
“那我以后就学法律。” 白明说得极其诚恳,他顶着疲倦,回问一声,“老虎哥哥呢?你以后想当什么?”
陆吾翘起了二郎腿,深吸一口气,道:“我嘛,也不是什么有责任感的人,不像你有那么宏大的目标,我只要不当个坏人,做什么都行。”
“才不是呢,” 白明眨着眼睛,梦呓一般道,“老虎哥哥刚才还说以后会保护我呢,怎么就不是有责任感的人了?我觉得老虎哥哥以后一定是个好人,可以保护好多人的好人。”
树林重归漆黑,最后一只火虫飞过白明的眼前,竟突然分成了两只,他一愣,连忙揉眼,那两只又合在了一起,他这才发觉是自己看走了眼。
陆吾听完,内心五味杂陈,他低头看向两眼几乎要闭拢的白明,轻揉他细碎的发梢,慢声道:“那就借你吉言吧。”
这力道不大不小,温烫的手心抚过孩子的额顶,白明闭着眼睛,已然没了力气,“现在离长大还有些遥远,我得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掉才能谈以后的事。”
眼前的问题自然是指那算术考试,陆吾轻轻一笑,慰声道:“别想考试了,你先安心睡吧,一会儿我把你亲自送回家去。”
有了这句话,即使在这密林之中,白明也能睡得安稳,他微微调整了姿势,抱着陆吾的手臂,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陆吾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以免起伏太大惊醒睡着的孩子,他向一旁侧过头去,旁边的白河朦胧起一层水雾,漫过河床,遮掩起今夜的月光,那三朵山茶就静立于头顶的玻璃瓶中,花心向着林梢,味道清淡,不如刚才浓烈。
夜色安详,少年毫无睡意,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停在此处,那样他便可以和这孩子多相处一会儿,哪怕多一分,多一秒也好。
春风依旧,山林静谧,少年无心再去管那山下琐事,好似只要待在此处,就不会惹来世俗的烦恼,这里没有豺狼虎豹,只有鸟兽虫鱼,这里没有风霜雨露,只有柳莺花燕,这里没有是非恩怨、悲欢离合,只有怀里一个熟睡的孩子,和一季令人惊艳的春天。
以前那个敢脚踏山河,肩比日月的少年,此刻突然懂得了知足常乐的道理,他再也不贪图其它东西,他只要眼前的这些,就够了。
少年要的不多,是世界给他的太少。
良辰光景转瞬即逝,它可不管别人是否留恋。少年怕孩子着凉,便轻轻背起孩子,一手拉着一条腿,向着镇子徒步行去。
他仰望着天边的月亮,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踏实,温暖的后背紧贴一个柔软的身子,耳边传来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热气哈在脖子上,有些酥痒,孩子睡得很香,像是正在做一个美梦。
山路寂静无声,少年离开林海,踏过白河,从花田间沿着原路慢慢入镇,路上没有一束灯光,也没有一个旅人。
突然,陆吾感到肩膀一凉,他微微侧头,只见白明双眼闭合,半张着嘴,口水浸湿了自己的臂膀,从衣领流进胸膛。
他无可奈何,只能叹气一声,心中略显嫌弃,暗自说道:“小白这家伙!”
没办法,谁让这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呢?
一路脚步轻盈,白明没有被颠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