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京,沿江的一座历史古都,也是如今的一座大城市,与江州相比,它只拥有其三分之二的经济总量,也没有那么繁华时尚,可它却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像是从堆满金银珠宝的古墓里淘出的一本记载文明的史书,在沙砾中尽显积淀已久的光华底蕴。
陆建是一名阳京市公安局的普通刑警,在他入警后的第三年,他喜欢上了公安局隔壁师范大学里的一位姑娘,那姑娘气质动人,长相极好,几乎吸引起了公安里所有单身男人的目光。
他一打听才知道,那姑娘名叫邵雯,是个千金小姐,家里富裕不说,光是追求者都排满了院校,姑娘学的是同声传译,还在国外当过交换生,而在那个年代,要是能出一次国,可是相当了不起的。
邵雯性格开朗,大方得体,活泼却不聒噪,方方面面都让陆建打心眼里喜欢,可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此完美姑娘,怎么会瞧得上自己这个普通小子?
可这故事老套得恍如每一本小说里都有过类似情节,偏偏那个千金小姐,在众多追求者里,一眼便看中了那名老实正直的警察。
只因在公安局起哄陆建去女生宿舍楼下摆花示意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不想让舆论的压力迫使她接受,这样也算是间接剥夺了她拒绝的权利,这不公平,我所要做的,就是加紧学校附近的巡逻,默默保护着她,只要看到她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能公安局离师范大学太近,这话就传到了邵雯的耳朵里,二人这便顺利成章地开始交往。
陆建这人木讷实在,工作上别人不要的苦差事,他都能往自己身上揽,生活上也不会用言语逗女孩子开心,只能在实际行动上尽力表现,邵雯和他性格恰好互补,她是个大大咧咧,格外爱笑的女孩儿,和陆建在一起,几乎都是她讲笑话给陆建听。
邵雯家里的人得知此事后,皆是不接受自己家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普通的警察,因此便强烈反对他们的关系,可反对无效,邵雯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陆建,父母便和她断绝了关系,还一刀切了所有的经济来源,只为逼她与陆建分开。
邵雯也算争气,自己找了个工作,她放弃了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和陆建一同过起了平凡的日子,好在陆建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是个长情的人,即使许多年过去,他依然待邵雯如初见时那般珍贵。
二人不久后诞下一名男婴,取名陆吾。
十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一家的日子过得虽算不上极其富裕,但总归是风调雨顺,美中不足的是陆建的工作太过繁忙,有时候去外地抓捕逃犯,一去便是几个月,因此陆吾从小长在母亲身旁,和他的父亲联系太少,以至于长到现在,他都不喜欢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
就像每一个妈妈都会问孩子将来想要做什么一样,邵雯也不例外,可陆吾给出的答案却是:“除了警察,做什么都行。”
原因也让邵雯听了心中一颤。
“当警察有什么好的?我最讨厌这个职业了,又忙又累,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别人过节放假,警察反而更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呢,你看看他什么时候回家管过我?”
抱怨归抱怨,但陆吾其实还有一个暖心的原因。
“要是以后我也当了警察,那就更没有人陪妈妈说话了,到时候你得多孤单啊。”
邵雯从小呵护其长大,在没有陆建的时候,她既当爹又当妈,为儿子的衣食住行操碎了心。
尽管家里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是半个中产,她会尽量满足陆吾的一切需求,她自己不会打篮球,可儿子喜欢,她便周末带着陆吾一起去篮球场玩,她教陆吾如何做饭,教他如何做木工,修家具,她能肩扛一桶水,也能挑灯纳鞋底,粗活累活细心活,她一人全都能做。
等到陆吾长大了些,为了磨炼孩子,她也常常指使儿子帮忙,以至于陆吾不过十岁,就已经成为了同龄人当中,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
陆吾知道母亲喜欢花,便经常从路边摘花送她,可邵雯却不乐意,她说路边的花是属于大家的,不能将其占为己有。
陆吾知道母亲喜欢笑,便收集各种笑话给她讲,可他每次讲完,邵雯都会回讲一个更有趣的完败自己精心准备的笑话。
邵雯宠爱陆吾,却不溺爱他,该表扬的时候绝不吝啬,该批评的时候也绝不避讳,不过她语气温柔,哪怕是批评也不会凶上半分,她更不会动手,就算陆吾有时候能把自己气得半死,她也能忍住脾气,耐心劝导。
她经常打趣自己的儿子,“我当初觉得你爸爸是个老实人,这才相中了他,但你说说你自己这么调皮捣蛋,以后讨不到老婆可怎么办?”
陆吾一叉腰,神气回答:“我这么威风凛凛,仪表堂堂,自然不缺人追我,以后想当你儿媳妇的人肯定要排着队上门呢,到时候我就娶一个长得漂亮的、性格温柔的就好。”
“就这么两点?那也太简单了。”
“那就多加一条,最好再娇小可爱一点,那样我就可以保护一辈子了。”
陆吾虽然大多数都在母亲的身旁,可他的性格并不软弱,反而阳光刚毅,这都归功于邵雯把他教育得好,让他成为一个优秀勇敢,责任心强,讲义气,还具有一定领导力的孩子,班里的同学都喜欢围着他转,他待同学们也不错,就算是打篮球,大家也都想让他当队长。
在陆吾眼里,邵雯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警察这个职业除了自身具有危险性,就连家人也会受到一定的牵连。
好景不长,邵雯被人绑架了。
起因是陆建破获了一起大型走私案,拘留了一名负责传递消息的线人,因此得罪了一方黑恶势力,在那样混乱的年代,每一方势力背后都有一个保护伞,因此他们并不畏惧公安和法律的力量,可碍于陆建是公职人员的身份,他们便把矛头指向了陆建的家人。
阳京的雪总是很小,没下几个小时就全化了,但那一年,纷纷大雪却下了数日。
陆吾由于去上学而躲过了一劫,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每当陆吾想起时,他都后悔为什么被绑架的人不是他自己。那天他放学回家,瞧见家中无人,他给母亲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对方却永远提示已经关机,他又等了几个小时后,终于打给了陆建。
那是他第一次给父亲打电话,以往他都是很抗拒的,可这一次,他不得不这么做。
从那之后,陆吾便害怕听到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每每听到后,他都会坐立难安。
由于这起走私案太过复杂,陆建已经连续两周住在了公安局的宿舍,他白天开大会,晚上做审查,忙得不可开交,这是轰动阳京市的大案,甚至牵扯到了政坛里的上层人物,他必须认真对待。
得知邵雯被抓,陆建第一时间上报领导,他担心陆吾也会出事,便将其接来和自己住在了一起。
整个公安局焦头烂额,父子二人一夜未眠。
第二日一早,绑架邵雯的人来了消息,要在今晚让陆建本人带上那名被拘留的线人,以人换人,亲自来营救他的妻子,地点选在了商场旁的过街天桥,若是警察敢封锁此地,又或者陆建并非一人前来,他就要将人质撕票。
过街天桥人多眼杂,陆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选在这里。
公安自然不会同意陆建单独前去,于是明眼上安排他带着被捕的线人独自开车来到约定的地点,暗地里又让便衣警察穿插在大街小巷,过街天桥虽然未被封锁,但警方早已在几公里外展开了包围圈,就连狙击手都隐藏在商场大楼的顶端,时刻瞄准现场,这回警方势在必得。
可陆建最担心的,还是邵雯的性命。
出发前,陆吾非要一同前往营救邵雯,陆建知道他心急如焚,但这并不是儿戏,他没有准许儿子的请求,反而派人将他按在了公安局,自己则等到夜色降临,开车把线人带到了过街天街下。
大雪飘洒,每个人的口中都有如雾凇般的白气,陆建坐在驾驶位上,看向一旁来来往往的行人,又回头看向后座带着手铐的线人,绷紧心弦,等待着电话的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好似一个世纪。
终于,指针走到了约定的时间,可目标却迟迟没有出现,正当陆建准备回拨电话时,迎面驶来一辆闪着远光的豪华轿车,灯光如昼,晃得人睁不开眼,那轿车由远及近,越来越慢,不光是陆建,所有藏在暗中的警察都打起了精神,每个人都知道,嫌疑人出现了。
车子逐渐停在了陆建的车旁,陆建睁大眼睛,那车里果然坐了两个人,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开着车,右后方的人质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嘴巴也被胶带封死,那人正是自己的妻子——邵雯。
邵雯蓬头垢面,眼中含泪,看到陆建时像是看到了希望,她用身子使劲撞着车门,奈何车门紧锁,只由她砰砰几声,却无能为力。
这声音听得陆建心如刀割,他眉头紧皱,温情的眼神示意妻子不要惊慌,自己一定会救她出来。
寒冬腊月,分外凄寒。
这场交易来得快,去得也快,甚至可以说,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络腮胡摇下车窗,猛地亮出一把手/枪,对准线人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这一枪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
一声枪响,世界仿佛顿然安静,不论是便衣警察还是路人,几乎都被这枪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这过街天桥之下。
子弹将车窗玻璃全部碎裂,如同一声爆竹,玻璃渣子四散纷飞,陆建下意识伸手一档,余光瞥见鲜血从线人的脑袋中如水流般喷出,随着子弹一同击碎了另一侧的车窗,滚烫的血液溅在陆建的衣服与侧脸,线人毫无挣扎地倒下,后座血流成河。
邵雯被枪声吓得浑身一紧,这番血腥的景象使她吓傻了眼,整个人呆楞在座位上,身子随之一软,陷进了靠背中,那双哭花的眼睛肿成一片,正与丈夫四目相对。
天桥瞬间炸开了锅,尖叫声此起彼伏,行人你推我攘,四处逃离,场面混乱不堪。
枪响过后,那豪华轿车再次启动,而这一切快如闪电,让陆建措手不及,他看着邵雯与自己即将擦肩而过,趁着对方的车子才刚开始起步,立刻打开车门,准备用身体去拦停这辆轿车,可对方猛踩油门,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
陆建眼看自己无法追上,拿起对讲器疯狂喊道:“截停他!截停他!”
便衣警察从四面八方逆着人流跑来,可车子提速太快,为了躲开警察在大路上的包围,络腮胡决定向着无辜人群撞去。
车子时撞时停,颠来倒去,惯性让邵雯的头磕在了前方座椅上,眉心红了一片。
络腮胡不顾他人死活,只是一心逃离现场,他从摔倒的路人身上碾过,车底拖出一道血印,就这样横冲直撞后,他终于甩开了警察。
碍于人群太多,警察们根本无法开枪。
眼前的犯罪分子即将消失于视野,虽然在几公里外还有一圈警车包围,但很难保证络腮胡不会杀害人质后弃车逃离。
唯一的希望就落在了那名架在商场楼顶的狙击手。
以狙击手所在位置,他可以清楚瞄准到嫌疑人的脑袋,此刻无风,只有大雪,子弹不会偏离航道,他趴在楼顶,看着那辆豪华轿车驶进了马路,若再不给出具体指示,那人就要彻底逃离了。
开枪或是不开枪,决定就这一刻。
若是开枪,他并没有十足把握可以击中那辆来回移动的豪华轿车,还有可能伤及路人,可若是不开枪,就再也没有办法挽回局面。
“开枪吗?” 他在对讲机里低声问了一句。
除了陆建,无人开口,没有人敢为人质的性命承担责任,而那人质的生死此刻也落在了陆建的手中,他握着对讲机,手心出满了汗,焦急问道:“会打到人质吗?”
“人质在嫌疑人的右后方,狙击镜瞄不到,不会伤害到人质的。”
“你确定吗?” 陆建咬牙再道。
“确定。” 狙击手语气格外冷漠,好似这数九寒天里的气温。
陆建望向那辆将要消失于视野的轿车,他知道再不决定就要来不及了。
“不能开枪!” 对讲机内传出另外一人的声音,那是从江州调来阳京协助办案的副支队长,是陆建的领导,“不能拿路人的性命做赌注,所有人全力追赶,务必不能放他离去。”
“但这是最后解救人质的机会。” 随着汽车的移动,狙击手不断调整着镜子。
陆建心头一紧,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开枪。”
“不能开!” 副支队长再次喊道。
狙击手陷入了两难,他毕竟不敢忤逆领导的话,便准备放弃此次行动。
“开枪!” 陆建突然大吼,像是发了疯似的,向着对讲机拼命喊道,“我说开枪!开枪!你给我开枪!”
这场声嘶力竭让他青筋凸起,他想起邵雯刚才的眼神,心中万分不舍,若是此刻再不营救,他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妻子,让他从邵雯和路人当中选择其一,他必然要选邵雯,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拼搏一试。
他的右脚使劲跺着地面,一遍遍地喊道:“我让你开枪!开枪啊!”
“陆建!” 副支队长看他几乎失了心智,大声呵斥一声。
豪华车子即将转弯,陆建的眼里布满血丝,一字一顿道:“开!枪!”
他绝望的叫喊声十分刺耳,让所有人屏气凝神。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狙击手一咬牙,不再考虑那么多事,他架起枪杆,对准那即将被高楼挡住的车子,扣动了扳机,那枪的后座力实在太大,顶得他胸口一痛。
子弹嗖的一声瞬间飞出,这枪法可谓百步穿杨,瞬间打在了络腮胡的太阳穴,那人猛然侧翻,上身倒在了副驾驶位。
“报告队长,目标已击毙。”
轿车车速骤减,听到狙击手的自信一声,公安众人欢呼雀跃。
陆建双腿本要发软,此刻却突然充盈了力量,他扶着自己的车子,脚底用力,向着邵雯奋力跑去,靴子落在厚实的雪地中,伴随着脚印的诞生,一并咯吱作响。
那辆豪华轿车越来越近,他似乎能感受到自己抱起邵雯后的欣喜之情,就像他第一次抱住邵雯那样,在这个洁白的冬日,这个繁华的市区。
那辆轿车停在了十字路口,瞬时,一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从远处响起。
雪地湿滑,一辆载满钢管的大货车从道路尽头驶来,在陆建的眼前笔直撞向横在路口的小型轿车。
货车的速度太快,轿车被乍然撞翻,随着货车一同顶在了护栏上,钢管顺着惯性而落,将本就因挤压而变形的车子几乎截断,场面十分惨烈。
陆建怔住了,大雪落在他的肩头,冰得他浑身僵硬,他脚下一软,跪在地上,随后仰天长啸,痛哭流涕。
那一晚,包括邵雯在内的遇难者,共有六人。
没有人敢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建的孩子,那个男孩今年才十岁,就失去了从小陪伴他成长的母亲,而陆吾在归来的众人内并未发现母亲,众人的神情也让他猜到了结果,他只是听说母亲出了车祸,但在他不断的盘问下,他终于得知了母亲真正的死因。
若没有那一枪,母亲说不定还能活着。
母亲的死,是父亲的冲动而间接造成的。
葬礼之上,陆吾穿戴白衣,披着白帽,与这雪天融为一体,他没有哭,就只是冷漠地跪在墓碑前面,一滴眼泪都没有,身后哭声一片,就连不曾见过的外公外婆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可他的眼里却容不下任何人。
他讨厌父亲,讨厌身后所有的人。
从那之后,他性情大变,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开朗,阳光大方,学习成绩也是一落千丈,他的性格开始变得脆弱敏感,时不时便会和同学发生争执,而他的处理方法则是用拳头说话,因此他三天两头就要被老师请家长过来,但他总是一咬牙,坚持说自己没有爸爸妈妈。
这起走私案最终宣布告破,陆建立了首功,所有的幕后黑手全部落网,该罚款的罚款,该判刑的判刑,不少官员因此落马,阳京暂时重回安宁。
公安局也能理解陆建,便不再给他派发大量任务,让他有时间可以回家多陪陪儿子,可儿子不仅不好好学习,还经常到处惹事打架,他无法像邵雯那般耐心教导,于是经常以俯卧撑,扎马步等方式体罚儿子,有时候气急了,他还会忍不住拿起扫帚抽儿子的后背。
他也习惯了儿子直呼自己的大名,不论他怎么吵怎么骂,儿子都不会喊自己一声爸爸,这么多年来,他对儿子的亏欠,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时间转眼又过了三年,而就在此时,阳京又接连发生了四起拐卖儿童的恶性/事件,公安很快再次出动,可这起案子却更加棘手。
除了得知这群团伙是从江州来的阳京以外,警察找不到任何线索,所有的计划都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而那群犯罪分子也好似知道自己行踪暴露,从此销声匿迹,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过公安很快得知,这群人是流窜作案,首先是在阳京,之后便去了离阳京小一千公里外的老旧山区。
在那座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坐落着一个名为白河的镇子,犯罪分子之所以要跑到那里,就是心存侥幸,认为如此偏远的地区,就算继续作案,警察也寻不到自己的踪迹。
为了不打草惊蛇,阳京市公安局决定派人暗中调查。
陆建自告奋勇,带着陆吾一起来到了白河镇,尽管他知道陆吾心中不愿,可自从妻子过世后,他绝不允许儿子和自己分开半步,而今年又恰好儿子小学毕业,正好可以换个地方体验生活,就当是放松心情,这也是陆建想要缓和父子关系所迈出的极为重要的一步。
之后,在那个气温回暖、百花盛开的季节里,那个少年遇到了足以改变自己一生、亦如春天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