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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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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陆吾都没有瞧见白明的身影。

他走到白明家门口,瞧见那木门被紧紧拴着,这座大门在往日都是敞开的,毕竟里面就是店铺,可今天这个时间,铺子却牢牢紧闭,陆吾心中直犯嘀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白今天属实不正常,他肯定有事瞒着我。”

陆吾双手扶胯,好似门神一般站在门外,他本就答应了白明今天要来与白涛交涉,便准备在这里一直候着,他不信白明不会回家,这算盘他打了一天,连今日的课都没有认真听讲,他一定要探清真相。

他站了片刻,又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支着脑袋,远远眺望小路的尽头。

那个总喜欢黏着自己,还时不时爱讲一些大道理的孩子,如今竟然四处躲藏,这让他心里很是难过。

他能感觉到白明很依赖自己,那种依赖非常直观,一眼就能看穿,比如做数学题,比如荡秋千,再比如做面条、吃零食等日常生活上,白明都需要仰仗自己。

可同样,他也渐渐感觉到,自己也很依赖白明,但这种依赖反倒是无形的,是他欣赏孩子一尘不染的内心和纯真无邪的善意,是他渴望从白明身边获得的陪伴,以及那份只有白明能带来的温暖柔软,还有一份内心生出的莫名的情愫,这东西很是抽象,但却客观存在,只不过在他不逊的自尊心下,他表现得不明显罢了。

直到自己真的离开了白明,陆吾才发现自己有多么需要他。

他抬起头,飘飘白云皆已散尽,他又低下头,只只蚂蚁也都归巢,他尽量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它事物上,企图以此来消磨时间,等待那人的出现。

可等得越久,他心里便越不踏实,想起父亲搬到镇子的原因是要探查一起跨地区的拐卖案,他的心突然悬起,不敢细想下去。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于是站起身,刚要伸手去敲木门,就在手指即将扣在门上时,世间的风似乎瞬间蒸干,在鸦默雀静的傍晚,他隐约听到门内传来铁锹的声响,这声音极小,若不是紧靠在门前,是很难听到的。

他收回叩门的手,静站在原地,将耳朵贴在门上,这声音立刻清晰起来,有起有落,节奏均匀。

“难道小白早就被他父亲接回了家门,现在又在挨他的毒打?”

陆吾的脑中抛出猜想,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论是被拐走,还是在被殴打,两者都不是个好结果,若是被打,他要进去阻止,若是被拐,他更要去通知白明的家人,而这两种结果唯一的共同点,都是需要警方的介入。

他心急如焚,立刻掏出只能打电话的老旧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号码,等了片刻后却无人接听,他决意靠着自己拯救白明,于是跑到南墙外,拍了拍手,敏捷地爬了上去,他紧贴在墙上,手指抓住凸出的砖块儿,好似不被重力束缚,三下五除二就翻到了墙顶。

他露出脑袋,向院内一看,整个人呆住了。

院内站着一个女人,她手里紧握一把铁锹,正在不断挖土,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也被汗水浸湿,裤腿都被染成了泥色,就连双脚都溅上了土块儿。

她一挖一扔,一次只能铲半锹土,每挖上三次,她都要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汗滴,院子中央被她挖了个坑,这坑不大不小,刚好能够躺进一人。

而在她不远处的脚边,躺着一个静止不动的男人,那男人睁着大眼,脖子上有一道划开的伤口,衣服上沾满了风干的血,死相很惨,像极了电视里的僵尸。

那女人正是陆吾亲眼见过的白明的母亲——白娟。

白娟余光一扫,隐约瞧见南墙上的身影,便一抬头,和半张着嘴的陆吾四目相对,刹那间,她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铁锹从手中跌落,直直摔入挖好的坑内。

一切宛若假象,陆吾扶墙惊愕,口袋中的电话再次响起,他知道,那是父亲打回来的。

翻倒的土粒层层扬起,弥漫着难闻的尘气。

日暮西山,淘尽白河镇最后的色彩,最后一抹天光倾入,像是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

白明迎着最后的光亮,终于从远处绕回了家,还没有到店铺门口,便远远望见那里挤满了镇民,他想了几秒,今天并不是什么节日,按道理讲,镇子里就算有集会,也不会挤在自家的门口,况且那路又长又窄,本就容不下几人,这下更是围得水泄不通。

这堵人墙严严实实,很难找到缝隙插入其中。

白明放平自己的心,他走到背对自己的人群之后,微微弯下腰,从他们的腿间钻了进去,他低着头,像是穿过一座密不透风的树林,只有几点班驳的光晕落在人群之中,在地上投下星状的亮光。

而头顶的大人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丝毫没有在意脚下的孩子。

“没想到咱们镇子也能出现杀人案。”

“听说是被打的时候反杀的,也不知道那女人会不会被判死刑?”

“没有死刑也得坐一辈子牢了,没听说过打老婆被警察抓的,反倒是杀人一抓一个准。”

闻此,白明一愣,瞬间紧张了起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并不是集会,而是都来瞧热闹来了。

他不敢相信众人所说的凶手就是母亲,思绪在此刻瞬间凝固,他一时不知所措,便不再蹑手蹑脚,突然发了疯似的向前挤去。

“这小孩儿挤什么挤啊?”

“谁家的孩子快带走啊?不怕看到尸体有阴影吗?”

白明无心在乎周围人的言语,在一顿横冲直撞后,终于挤到了第一排,而映入眼帘的,是两辆闪着灯光的警车,还有四五名身穿警服的警察,他们用警戒带封锁住了店铺大门,每个人都神情严肃,不苟言笑。

而在那群警察之中,有一人正是陆建,陆建的身后站着的,是他一路上都在心心念念的老虎哥哥。

人群的骚动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陆吾往人群中一瞧,一眼看到了那个孩子,他飞快走到警戒线旁,扶着白明的肩膀,焦急问道:“小白,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白明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家的木门,他微微喘气,看着两名警察抬着担架从屋内走出。

担架上躺着一人,身上蒙着白布,白明知道,那躺着的人正是父亲。

陆吾横在他和担架之间,不愿让他看到这样的场景。

白明眼神放空,面无表情,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魄,只剩一具没有腐烂的肉/体。

“小白,” 陆吾心中一惊,不可置信道,“这些你都知道了,对吗?”

微风吹不皱白明心中的波澜,他的眼里放不下任何人,只有家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是你报的警吗?”

陆吾一怔,恍若当头一棒,瞳孔微缩,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在回家的路上还在幻想,幻想你不会抓走妈妈,” 白明声音低沉,语气寒凉,好似数九天里的鹅毛大雪,“但是我想错了,妈妈说得对,我就应该远离你。”

这话像是一道冰锥,狠狠插进了陆吾的胸口,心脏好似裂成了两半,他急忙摇头,想要解释道:“不、不是的,我以为你爸爸在家里打你,所以才报了警,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爸爸回去?” 白明一声打断了他,凶狠地看向这名罪魁祸首,“既然你知道我妈妈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要让这群人过来?”

“我、我……”

陆吾哑口无言,在陆建刚刚接起电话的时候,他确实可以说谎隐瞒,可他认为杀人就是违法的,这才坦露了实情。

在担架没抬出来多久后,白明看见了从院里走出来的母亲,母亲披头散发,带着手铐,正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押送出门。

白明看到了母亲,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弯下腰,钻进警戒带中,向着母亲冲了过去,高声大喊道:“妈妈!放开我妈妈!”

他这一惊呼,不论是看热闹的路人,还是押送的警察,所有人都呆住了。

母亲听到这稚嫩的声音,一回头,只见儿子背着书包,朝着自己奔来,她眼前一亮,露出了最后的微笑,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可以见到儿子最后一面。

白明奋力冲着,可还没跑两步,却被陆吾一把拉住。

“小白!你不能进去!”

这阻碍自己的力量让白明怒火攻心,他管不了那么多,使劲甩着陆吾的手,可他不论怎么用力,都难以将其甩开,只好举起另外一只手,猛地砸去,他一边捶着,嘴里一边发出嘶吼的喘气声,像是红眼的野兽,随时能吃掉眼前的人。

陆吾的胳膊被捶红一片,他其实不想拦住白明,可于公而言,白明的确不能靠近,他微微抬头,看向父亲,只见陆建也于心不忍,示意了个放行的眼神,他会意后,这才松开了白明。

白明的眼泪急得哗哗直落,他挣脱开来,连忙几步跑去,一把抱住了母亲。

母亲蹲下腰,将他搂紧在自己的怀里。

这是白明最后一次感受到这双臂弯的暖意,母亲啴缓的拥抱是他从小到大的庇护所,在每一个被父亲打到半死不活的夜晚,都有母亲的怀抱可以依靠。

这一拥抱如和畅的惠风,他搂着母亲的脖子,泣不成声。

母亲用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泪水也顺着脸颊不断滑落,她拍着白明单薄的后背,这十年过得真快,她还能记得自己第一次这样抱住儿子的情形,她本来想着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去抱她的孩子,可命运造化弄人,她才抱了十年,她还没抱够呢。

手铐声叮铃作响,听着极不悦耳。

“妈妈,” 白明哭成了泪人,全身都在颤抖,每一个说出来的字,都颤得宛如触了电线,他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是一遍遍不停地唤着,就像他从小到大,每次遇到危险时,都会躲在母亲身后那样,“妈妈,妈妈,妈妈。”

“明儿,” 母亲低声抽泣着,将自己心中最后的话讲了出来,“你以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听到了吗?”

白明不听,死死抓着母亲的衣服,母亲一说话,他便要高声哭喊着,掩盖住母亲的声音,他不想听母亲说话,仿佛只要自己不听,母亲就会一直讲下去,就不会被他们带走。

他一声声叫唤着,叫唤之间是止不住的喘气与干咳。

他为自己选择了这条绕远的路而感到万分后悔,若当初按照原路走回家,也许事情会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他的哭声不断,眼泪、鼻涕、唾液几乎全部粘在了母亲的衣服上,他就是不松手,用尽全力抓着母亲。

这一幕,看的陆吾心中绞痛。

甚至在身后的路人中,都有人看这孩子可怜,默默流下了眼泪。

时间不等人,乌云渐渐浮现,遮住了晚霞的一角。

母亲松开怀里的孩子,用手擦去他脸上的鼻涕,她认真端详着白明的眉眼,想要最后看一次儿子的模样,她从头看到脚,替白明整理了袖口和裤脚,又轻拍掉他身上的灰尘,她希望能利用这最后的时光,为自己的孩子多做一点事情。

白明依然抓着母亲的胳膊,这么多年父亲没有施舍过的亲情,都是母亲加倍给予的,母亲帮他做衣服,给他挣学费,母亲是他这黑暗人生里唯一一盏长明不灭的华灯,而现在,这盏灯里的烛火即将耗尽,白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燃尽最后的光彩。

两个警察抬起母亲的手臂,将她从地上拉起。

白明紧咬着牙,使劲推开那两个警察,企图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挡在众人面前,面对父亲时,母亲已经保护过自己太多次,这次总该轮到自己保护母亲了。

他摆出一副凶样,呲牙咧嘴,怒喘着气,可泪水从不给他任何停歇的机会,他虽挡在母亲身前,却还是哭得不成模样。

陆建身旁又跑来几个年轻的警察,将白明拉远了一些。

白明拳打脚踢,可无奈对方人数众多,他这些伎俩构不成丝毫威胁,他甚至踹得太狠,自己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母亲被押上了警车,哪怕在上车前,她还在回头看着她的孩子,她还没有看上几眼,就被他人按进了车厢,她坐在后座,一左一右都是警察。

车门紧闭,白明费力爬起,他跑到后车窗外,双手使劲拉着车门,可车门已经被从内反锁,他踮起脚尖,与母亲隔窗相望,声泪俱下,一只手依旧拉着车门,另一手捶在车窗玻璃上,他把脸贴在车窗,他想离母亲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他所做的不过是徒劳无功,根本无济于事。

陆建从一旁走来,轻松抓住白明的两只手腕,将他向后拉到一旁,他控制住到处挣扎的白明,安慰道:“孩子你听话,不要妨碍警察叔叔办案子。”

临行前,车窗终于被警察摇下,母亲抬起头,婆娑泪眼望着陆建,道:“警官,明儿以后会怎么办?”

陆建轻轻揉着白明的头顶,回道:“你放心,孩子是无辜的,鉴于孩子没有其他的直系亲属,我会帮他把手续办好,妥善安排进镇子里的福利院。”

母亲点点头,向外探出颤抖的身子,低下头看向不安分的白明,又把平日里最唠叨的话讲了一遍,她微微开口,哽咽道:“明儿,福利院的饭菜肯定比妈妈做的好吃,你要多吃一点,不要挑食,要早早睡觉,这样以后才能长得高高的,就没人再喊我们矮子了。”

她伸出手,擦去脸上的泪液。

听到母亲开口,白明终于不再动弹,身子忽地软了下来,他终于肯听母亲讲话,只是母亲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的泪水难以控制地流出。

“以后天气热了,记得换衣服,要和其他小朋友搞好关系,妈妈不能照顾你了,你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白明情绪几近崩溃,他凝望着车里的人,平日里触手可及的母亲此刻却像是远在天边,他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全世界都在拦着他奔向母亲?

母亲一吸一顿,眼角略微肿起,“记得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找一个喜欢的工作,好好过日子。”

这些本该是白明长大后才会听到话,母亲却在此刻全部倾诉而出,她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讲出口,索性把自己的嘱托一次性都道了出来。

车窗开始摇上,车子也打上了火。

母亲想要拦下摇窗的警察,她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趁着警察断断续续合窗时,她又快速说了几句,可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白明听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连不成句子。

在车窗摇上的最后一刹那,她用尽全力,高声喊道:“明儿,千万别忘了妈妈,妈妈永远爱你!”

泪水一涌而上,冲垮了白明心里的堤岸,他大声喊叫着,伸在半空的小手微微颤抖,他不敢相信,他失去了他最亲近的人。

车子缓缓起步,朝着远方加速离开。

天边掠过几只低空的燕子,随着母亲离开的方向一并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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