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闪着红蓝相间的灯光,在沉青的天空下向远处离去。
白明被陆建拉在一旁,尽管眼泪不断,可他仍能看清远去的母亲也正回头,隔着后挡风玻璃,依依不舍地望着自己。
内心的悲愤化作力量,他对着陆建的手猛地一咬,留下一排深红的牙印。
陆建痛得大叫一声,条件反射般伸回控制白明的手,不停吹气以消解疼痛,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白明立刻推开自己,向着离开的警车跑去,他刚要起身去拦,又见陆吾从他一旁立马飞过,在后追起了白明。
白明声嘶力竭,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押送母亲的警车越来越小。
“妈妈!妈妈!”
哭声本就已经耗尽了体内的氧气,而此刻剧烈的跑步让他肺部又是一阵生疼,嗓子里不断涌出几股血腥的味道,他还跑岔了气,侧腰处尽是撕扯的疼痛,痛得他不禁咳嗽两声,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放弃追逐,甚至连速度都没有降下一点。
那是他看母亲最后一眼的机会,他不想就此错过。
车速越来越快,不出一会儿,白明已经看不清后挡风玻璃里母亲的面容,可他还在奋力奔跑,只要还能看到警车,他就不会停下。
陆吾连忙追上去,一把拉住白明的胳膊,从后抱住了他。
白明被这么一抱,脚步被迫放缓,他用力挣脱这碍人的阻拦,可陆吾抱得太紧,他根本挣脱不开,便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放开我!”
陆吾维持原状,并未放手,“小白!你冷静点!”
白明咬紧牙关,在挣脱了片刻后终于没了力气,他身子一软,连带着陆吾一并瘫坐在地上,他看着警车没入道路的尽头,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他唯一的支柱也崩塌断裂,心中的大厦轰然破碎,那盏晦暗中的烛火最终没能熬过漫漫长夜,凉风一吹,就悄无声息地灭了。
他半张着嘴,身子一软,双手撑地,嚎啕大哭。
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这样被他的老虎哥哥给毁了。
他哭得昏天黑地,仿佛世间都失去了光彩,持久不停的泪水早已浸湿了他的衣领,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他想起每个在母亲怀中入睡的感觉都是那么柔软,他知道从今以后,每个孤枕难眠的夜晚,都不再有个温暖的怀抱拥他入眠,那个以往在耳边轻声细语,讲着一个个睡前故事的人,以及每当噩梦降临,他从床上惊醒,看到身旁那张熟悉的面孔而放下心来的人,他再也见不到了。
他永远地失去了他最爱的母亲。
他仰天大哭,脑中昏胀,声音在哭喊中已经沙哑,身子也抖得厉害,像是一触就倒。
陆吾依然紧抱着白明,侧脸贴在白明的后背上,眉头紧蹙,一脸愁容,满是担心地唤了一声:“小白,对不起。”
“你别碰我!” 白明嘶吼一声,身体又开始剧烈地摇晃,他从未如此厌恶过陆吾的拥抱,他想挣脱这束缚,想要逃离这里,至少他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陆吾吓了一跳,双手渐渐松开,他看着白明喘得厉害,心里难受至极,一手轻轻搭在白明的后背,想要替他捋顺气息,却被白明猛地甩开。
不知哪来的风,扬起一层窒息的沙尘。
陆吾绕到白明的前面,继续蹲下,看着孩子哭花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递在了白明面前,小心翼翼道:“小白,我帮你擦一擦吧。”
白明大喘着气,两眼呆滞,毫无神采,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清澈。
陆吾见他这样,满眼都是心疼,他抬起手,想要替白明擦拭干净,纸张还没触到他脸颊上时,白明一把打掉了那手中的软纸。
白纸落在地上,风一吹就卷走了。
陆吾有些惊愕,连忙又从口袋掏出另一张纸。
就在此时,白明从地上坐起,双手使劲推向陆吾的肩膀,这力气很大,是白明仅存的力量,陆吾被推倒在地,双手后撑着地面,这骤然一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是你叫人抓走了妈妈!” 白明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他的脸虽变了颜色,可泪水依然不停滑落,两个拳头紧紧攥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目光犹如两道利剑,透着寒光,刺入陆吾的身体。
“小白,我、我……” 陆吾从地上急忙爬起,刚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他却开不了口,事实就在这里,他再怎么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白明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用尽全力大喊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一声惊雷破空而响,没有人预料到在即将到来的夜晚会布满阴云,将至的大雨倒了春寒,给山镇披上层层凉意。
这话在陆吾听起来犹如锥心刺骨,寒冰从脚下凝固,仿佛生长的藤蔓扼住他的喉咙,遮蔽了最后的光亮,使那一向炽热的身子瞬间没了温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些日子他们还一起玩耍,可现在面前的孩子却满腔怒火,把自己当成了仇人。
陆吾开始懊悔,白明本该过起没有虐待的生活,是自己在一念间亲手把他变成了孤儿,将他唯一的亲人送进了牢房。
孩子绝望的神情让他想到了邵雯,想起了自己失去母亲的那一日,当时的他几乎也是像这样失了神志,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
而今日的白明又和当年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自己活该被孩子咒骂,口中如同吞咽了玻璃渣子,刀刀划破着他的肠胃,他低下头,鼻尖略酸,强忍着泪水,硬是没掉下一颗。
春光本该明媚,但却难解风情,少年赤心滚烫,奈何世事无常。
以往建立的美好恍如一座水晶高塔,那么珍贵,却又那么不堪一击,只要轻轻一碰,回忆的高楼便会分崩离析,只剩下一座残存的废墟,再也搭不起来。
柳絮纷乱,乌云蔽日,狂风屠戮着世间的阑珊春意。
一切都变了。
天降小雨,但没有人关心天气。
车子开在泥泞的路上,陆建紧握方向盘,抬眼一瞥后视镜,看向后排沉默不语的两个孩子,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每过上一会儿,陆吾都要谨小慎微地往旁边偷瞄一眼,瞧一瞧这个孩子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可他每次斜眼,只能看到白明像个活死人般毫无朝气,除了颠簸的车子可以使他身体晃动以外,其余的时候他都目光无神,呆若木鸡。
不仅如此,哪怕是陆建开口安慰,白明都不理会他一声。
雨滴无情地落着,明明车窗紧闭,却仿佛有水滴溅在脸上,空气中浮动着阳春的潮热,还有静默的尴尬。
天边还有余光未散,车子在开了许久后,终于停在了儿童福利院的门口,这里离白明的家很远,算是镇子的中心,大街、商铺、镇政府都在附近,比较热闹,把白明送到这里来,陆建也能安心些。
陆吾从车上跳下,急忙绕到另一侧,打开伞来接白明下车,生怕白明淋到一滴雨水。
他跟着陆建来到福利院的大门口,看了眼陆建在一旁做着手续工作,又低头看向白明,轻声道:“小白,你有什么需要的记得都告诉我,想吃的想玩的,我能弄到的都会给你带过来。”
白明冷若冰霜,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陆吾心中愧疚万分,又继续道:“我、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你有没有想给你妈妈说的话?你可以写下来,我帮你送进去。”
他舔舐着发干的嘴唇,殷切希望白明可以开口回答,哪怕白明咒骂自己,捶打自己,都好过现在这样一言不发,他想让白明发泄出来,而不是把一切都憋在心里,这样他自己也能好受一点。
他真的后悔了,可这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自己对白明的伤害。
此刻的小镇杂乱不堪,充斥着雨落地声,车鸣笛声,人们交谈声,可陆吾唯独等不到他最想听见的声音。
手续很快办好,一名护工拉起白明的小手,又帮他提起书包,对着陆建微微点头,转身向内走去。
白明走得很决绝,连声招呼都没打,头也不回地就朝里行去。
“小白!” 陆吾身子前倾,抓着铁门,唤了一声,这倒让那名护工停下脚步,护工轻轻甩了下白明的胳膊,似乎在提醒有人喊他,可白明却只是站在原地,留给陆吾一个背影。
那背影很单薄,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坚强,风吹得薄衫发褶,雨打得裤脚湿透,白明就站在风雨之中,透着一股冷淡,像是结了层寒霜,尽显落寞疲态下的心力交瘁。
那孩子如此瘦小,今后竟只能独自生活了。
陆吾满是不舍地望着他,目光难以移开他的背影,仿佛是第一次见他,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见他。
护工对着陆吾无奈地示意微笑后,拉起白明继续走去。
明明身上没有伤口,陆吾却感觉痛得要命。
春雨不大不小,洗净浮空中的杂尘,陆建的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他知道陆吾为何这般伤心,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满足儿子看尽白明的渴望,等那个孩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时,他才慢慢上前,长叹一声,道:“走吧,该回去了。”
天光消解,夜色降临,陆吾坐上了副驾驶,车子踏上归途。
远处的青山没了原色,一片灰蒙,陆吾无心去欣赏窗外的景致,白明的出现在他失意的生活中带来了美好,瓦解了他对待世界强硬的态度,就像是一棵铁树开出了花,可他回报白明的,却是如今的局面。
他微微开口,沉声道:“爸,我是不是做错了?”
陆建一怔,目视前方的眼神顿了片刻,惊道:“你叫我什么?”
陆吾没有应答,只是低着脑袋。
“叫了这么多年我的名字,怎么突然改口了?是你的小白弟弟让你改口的吗?”
陆吾无声地点了点头。
尽管陆建心中欣慰,可一想到白明,还是叹气一声,回归了正题,语重心长道:“你没错。”
陆吾不得其解,刚要开口,又听父亲立马接道:“白明也没错,那是他的母亲,况且他还小,埋怨你也是人之常情。”
车轮滚滚,在这路上不断打滑,所幸陆建握得极稳,才没让车子侧翻过去。
“抓捕白娟的时候,我已经大概了解了情况,是白涛准备遗弃白明时,遭到了白娟的阻拦,因此对其殴打,白娟为了保护白明,无奈随手抄起了打碎的玻璃片,杀害了她的丈夫。
“可这只是我们初步了解的情况,具体那晚发生了什么,所有的过程、证据都需要我们做出详细的调查,白娟以暴制暴,先不说是否属于防卫正当还是过当,她虽然结束了长期以来的噩梦,但她此刻俨然成为了一名杀人犯。
“白涛的确令人憎恶,但惩罚他的应该是由相应的司法机关,而不是由一个人来决定他的生死,这就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每个遭受家暴的人都进行了反杀或者蓄意谋杀,那这社会可就乱了套,法律创建的初衷是为了维护整个社会的秩序,它从来不是为了保护弱者而生。
“弱者,只是我们基于事实给出的定义,法律面前不存在弱者与强者,而家暴的受害者也不会因为弱者的身份而免除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白娟可以找警察,可以找妇联,可她却一忍再忍,才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我知道这不中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案件不会因为你我的说辞进行裁决,更不会轻易受到舆论的影响,故意杀人是一定会触及律法红线的,我们所希望的,就是法律可以为其进行宽大处理。”
雨滴打在玻璃上,混着陆建的声音一并传入耳中。
“我不同意!” 陆吾抬起头,语气激昂,“小白的妈妈明明是走投无路才这样做的,她不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她要是不这么做,小白、小白就要被送走了,是我毁了小白的生活,我、我就不应该告诉你们。”
陆建听他仍是执拗的语气,像是还在自我埋怨,便继续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同情白明,我也同情他的遭遇,大家都会自然同情案件的受害者,可这个社会不是按照同情来定责的,衡量的标准只能依据事实,唯一能公平审判这起案子的,也只能由法律裁定。”
他伸出手,拍着儿子的肩膀,安慰道:“小老虎长大了,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你做得没错,不要太过自责,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情法虽有别,可执法者并非是冷血动物,我相信白明的母亲一定会被从宽处理的。”
陆吾扭过头,看向父亲的侧脸,难以开口。
陆建收回手臂,又道:“白明毕竟是个孩子,和你差了几岁,你这几天有空,就多去看看他吧,给他带些吃的穿的,别让他忍饥挨饿。”
“爸,” 陆吾自从上车时,便一直在想此事,“我们能不能收养小白啊?”
陆建一愣,毫无准备地迎接了这个问题。
陆吾顿了顿,继续道:“小白是个好孩子,他很乖,从不捣乱,况且他在福利院,我很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他跟着咱们,尤其是跟在我身后,一定能获得安全感,我会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照顾的。”
这不是个说定就定的提议,陆建知道白明的确是如陆吾所说的那样,毕竟能让他和他的儿子关系重归于好的人也得归功于这个小小的孩子,他知道白明在陆吾心中意义重大,白明的一句话或许比自己说上十句都管用。
“小老虎是想当哥哥了?” 陆建打趣一声道。
陆吾并没有说话,只是向父亲投出一双殷切的目光。
陆建沉思片刻,多一个孩子,家里就会多一份经济负担,以自己这点工资,难以支撑三个人的生活,不过细想,自己在阳京和白河都有房子,吃穿用度上挤一挤,省出来的钱供两个孩子上到大学还是没问题的,只不过日子肯定要比现在拮据许多。
他权衡了许久,终于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先看看白明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