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背对着铁门而站,甚至都不愿意给陆吾抛一个正脸。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条路,一是跟陆吾回家,二是继续待在这里,三是选择这对夫妻。
这第一条路,白明想都没有想过,他是不会跟着陆吾走的,他本以为以往对陆吾的情感可以抵消他现在心中的恨意,可恰恰相反,此前陷入得越深,如今便憎恨得越入骨,仿佛以前的爱意都成了怨气的筹码,逼迫他画地为牢,难以自拔。
这第二条路漫无终点,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不愿意一辈子都待在福利院,他还有学业要上,他还想要考上大学,如果继续待在这里,离开白河的梦想将越来越远,况且他还要整日面对陆吾的叨扰,他想要忘掉他的老虎哥哥,他也希望他的老虎哥哥能够忘掉他,从此两不相干。
这虽然痛苦,可毕竟只是一时的,总好过爱恨起伏所带来的持久的折磨。
可他对母亲的思念又让他不愿意选这第三条路,他打心底儿排斥有个新家,他毕竟不是三岁的孩子,无法重新来过,他身上有太多的回忆难以放下。苦难造就的品质让他没有同龄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稚气,相反,他却极其小心,极其懂事,这让所有人都为之怜惜。
“小白!我带你回去!”
“明儿,你别怕,告诉阿姨你的想法。”
“白明,我是不会让你跟他走的!”
白明怔在原地,周围的蜩螗纷扰不宁,他无法集中精力,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权衡利弊了,此刻必须要做个选择。
他侧过头,这是他今日看向陆吾的第一眼。
门外的少年头顶明光,站在斑驳的疏影间,他的身上好似失去了往日的张狂不羁,反而尽显憔悴落寞,仅仅是一道铁门之隔,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而这一回,少年再次与众人为敌,就像他初来白河时那样,那时候的他也是与整个镇子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白明凝望了许久,这将是他的最后一眼,这一眼过后,他的心里再也没有陆吾的一席之地。
“叔叔阿姨,我跟你们走。”
此话一出,两个世界的态度截然不同。
女人惊喜十足,一把搂住了白明,安慰道:“明儿你放心,我们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抚养的,你不想叫我们爸爸妈妈也可以,就算叫叔叔阿姨,我们也不会介意的。”
男人也走上前,用手轻揉着白明的后脑勺,笑意盈盈道:“这孩子可真乖,他确实应该有个像样的家庭和人生。”
就连护工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不希望福利院的孩子能被一些有能力的好心人收养,从此过上健康幸福的生活。
胡椒笑得格外开心,好像被收养的人不是白明,反而是自己,他原地转圈,又绕着护工走来走去,尽管他那不灵光的腿脚使他走得磕磕绊绊,但他依然欣喜若狂,他也愿意帮助白明离开福利院,因为他从各种故事书中得知,外面的世界,远比这里五彩斑斓。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助白明,或许是看他漂亮,或许是看他可怜,又或许仅仅是那一晚所施舍的干饼。
春风从众人之间流转,几乎耗尽了能量,等到吹入铁门之外时,已经没有了温度。
陆吾双臂一软,手中提着的食物砸落在地上,他看着所有人欢呼雀跃的样子,整个人两眼发直,全身微微颤抖,骄阳明明似火,他却冷如冰霜。
白明有了新家,自己不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的吗?
“小白。” 他念念不舍地叫了一声,声音很轻,除了白明,没有人听得到。
白明被女人紧拥入怀,他的耳朵似乎能过滤掉杂乱的声音,唯独可以听见门外的呼唤,他紧紧闭上眼睛,脑袋倾在女人的右肩,仿佛只要低下头,就不会被大家看到泪水的滑落,他感觉好累,感觉筋疲力竭。
他张开双手,也抱住了女人。
胡椒拉起护工的手,喜悦道:“你看白明高兴得都哭了。”
男人擦去白明脸上的泪水,欣慰道:“是啊,哪个孩子不想有个家呢?”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喜极而泣,只有他自己知道,泪水不是温热的。
又一阵风从西山上拂来,吹落藏在云霞的光斑,倾洒于满是浮尘的镇子,飞云恰好遮蔽住半角阳光,使门内门外一半晴朗,一半阴沉。
“明儿,我们手续都办齐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女人松开怀抱中的孩子,轻抚他的脸庞。
那只手很柔软,如同母亲的掌纹,白明咽了口气,嗫嚅道:“我、我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你们可不可以明天再来接我?”
“我帮你收拾,很快就能收拾好,” 男人示意一个放心的笑脸,又拍了拍女人的肩膀,“老婆,你带着明儿先上车吧,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闻言,白明立刻拉住了男人的胳膊,看了眼胡椒,“我还想和院里其他的小朋友好好道个别,明天不可以吗?”
女人连忙顺着白明的意思,道:“当然可以,那我们先回去准备准备,给你收拾出一间干净漂亮的卧室,明天再来接你回家。”
白明点了点头,目送夫妻二人起身离去,二人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望向自己,挥手告别。
胡椒拉起白明的手,和护工迫不及待地走入屋内,只留下门外默默站着的陆吾。
这些日子以来,陆吾的热情从未褪去,他被白明一次次地回绝,难过之情如摧心剖肝,可他依旧抱着希望,每日坚持前来,只因他清楚他的小白不是个心狠的人,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白明带给自己的伤痛远不及自己带给白明的万分之一。
他悲痛欲绝,但又无能为力。
飞絮已过,空气中尽是芳草的味道,清凉的白河水卷起片片落花,将春日送给它沿途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市。
今天,是白明在福利院的最后一晚。
夜色降临,太阳不过刚刚落山,却已经难寻白日里的余温,残月如钩,如同一把锋利的弯刀,顷刻间便能勾人性命。
胡椒拉起白明的胳膊,一起坐在檐下望月,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他瞥向白明的侧脸,好奇问道:“你的东西那么少,根本不用收拾,你也几乎没和院里的小朋友们说过话,为什么下午不跟着那对夫妻走啊?”
白明看月看得出神,被他这么一问,才收回目光,淡然应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想今晚去看一眼我家。”
“今晚?你要从这里逃出去?”
白明放低声音道:“不是逃,我会赶回来的,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胡椒不解,十分纳闷,“你非要今天去吗?等你离开了这里,以后有的是时间回去。”
“今晚就去。” 白明目光坚定,他已经下定决心撇清过往,除了他的亲生母亲外,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不愿回头再看,而那间载满回忆的家,是他唯一可以睹物思亲的地方,仿佛只要回到那里,母亲就还在家中,等待自己归来。
“胡椒,谢谢你帮我找到了新家,我以后会经常来这里看你的。” 说罢,他站起身,向着福利院的侧墙走去。
胡椒见状,也急忙起身,低呼道:“等等我,我也去。”
白明回过头,有些为难道:“距离很远的,你的腿脚不方便吧。”
胡椒嗤笑一声,神气道:“你是能偷偷出去,可要没了我,你怎么回来啊?我悄悄告诉你,以我每天的观察来讲,每晚八点,垃圾车会准时来访,这时候大门是不会锁的,我带你偷溜出去,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再踩在我的肩膀上,从高墙翻进去,然后帮我从里面打开大门。”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白明身边,又道:“这天才刚黑,你急什么?咱们慢慢去,慢慢回来,实在不行就搭个便车,晚上九点,还会有个老伯拉着牛车经过呢。”
白明没有放下担忧的神情,胡椒只好再道:“实在不行,你就骑上路边的车子,载着我一同前去,等返回的时候,再把车子给人家放回原位就好。”
胡椒又抛出了几个点子,每扔出一个,白明的眉头就会舒展一些,没过多久,他便慢慢释怀了,于是搀着胡椒偷偷溜出没关严实的铁门,瞥了眼门外的垃圾车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福利院坐落在镇子的中心,很是热闹,可白明的家不是,这一路上的人烟越来越少,从大街小巷的车水马龙,变成每走许久才能看见一户人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灯火稀少,全凭月光带路,白明看着四周张望的胡椒,疑惑道:“这是你第一次出来吗?”
“是啊。” 胡椒满是稀奇,东张张西望望,像是永远也看不尽这景色,福利院仿佛成为了一座儿童管教所,关押着那些没有犯罪,却被社会宣判了死刑的孩子。
白明心里不是个滋味,他用力搀着胡椒的胳膊,把力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尽量不让胡椒使上力气,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因此他还没走上一会儿,便已然一头大汗。
二人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走着,走一路喘一路,胡椒不停抱怨道:“没想到白河镇这么大,你家也太远了。”
两个小时转眼飞逝,走了许久,白明终于感到了一丝熟悉,此处人烟更加稀少,这里的风很细腻,这里的草很疏松,眼前的房屋渐渐明显,昏暗路灯下的小径也若隐若现,那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随着这些事物的明朗,他也慢慢扬起了嘴角。
但他的步伐却随着靠近而减缓了。
胡椒以为是他累了,没有催,也没有赶,反而陪他一并放慢了脚步,他看向白明的神情,那双眼眸晶亮闪闪,那不是泪水,是眼里倒影的月光,胡椒似乎突然懂得了为什么书上的诗人每次写到家乡时,都要提一次月亮。
白明没有带他走东边的正门,反而来到了南墙下的小路,那是讨债人将家里抢个一干二净时,自己亲自粉刷的白墙,那是被父亲毒打的生日时,陆吾带着自己翻过的白墙,他站在墙前,眼前浮现出相应的画面,那些日子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感觉相隔天涯。
“这是你家吗?” 胡椒轻轻一问,手指摸了下墙壁。
白明点点头,抓着高墙凸出的石块,回忆着自己当时翻墙的步骤,小心翼翼地贴在墙沿,可不论他怎么攀爬,最终都会落在地上。
“你要翻墙吗?” 胡椒问了一句。
“我不翻过去,我就想站在墙上往里面看一眼,大门已经锁住了,这里是唯一能看到家的地方。” 白明咬着牙关,一次次地向上爬去。
胡椒看着他的笨模样,无奈叹了口气,于是在下托起他的双腿,将他牢牢扶稳。
在外力的加持下,白明终于可以贴在墙上,他又向上踩了一块儿砖头,探出脑袋,视线勉强能够越过墙顶,落入院内。
炊烟从屋顶升起,主厅内,有个女人正在做饭,锅里熬着的是加了山药的热粥,盘子里有番茄炒蛋,饭香四溢,令人垂涎三尺。东边的铺子里有个男人,他正在里面做着买卖生意,生意不好不差,没有人光临时,男人便走进主屋,从后抱着女人,如胶似漆,帮她料理后厨。
偏厅里,一个少年正在教一个孩子做算术题,孩子掰着指头,总是写不对,少年脚下踩着篮球,气得够呛,却还是忍不下心凶这个孩子,只能拿着戒尺打自己的手心发泄,孩子看少年滑稽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题目虽然很难,但孩子却很快乐。
这时,门铃一响,少年向外探出头去,只见他的父亲从大门走入院内,手里拎着一条新鲜的大鱼,大鱼还在甩着尾巴,不停跳动,掌勺的夫妇二人快速从主厅走出,招待着持鱼的客人,又喊上少年与孩子,一同出来吃饭。
院子中央摆着桌子,五个人围桌而坐,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山茶花开满院中,灼灼其华,芬芳拂过孩子的脸颊,他的笑脸一同绽放,少年夹起一大块儿鱼肉,放到了孩子的碗里,他那满满的笑意,正如这温润柔和的无限春光,淘尽世间所有烦恼,化为春风春花,美满得让人落泪。
“白明,看好了吗?”
幻想的困兽随即苏醒,白明晃神刹那,轻揉眼睛,再一睁开,家中一片黑暗,依旧是那染尘的陈设,没有人,没有花,破旧的厅墙像是快要坍塌,屋内的血迹仍留在原地,院子的杂草一路疯长,恨不能碰到月亮。
原来一切回望的场景都是自己殷切盼望的。
假的,都是假的。
白明面无表情,静立在墙边,看够了这荒凉景象,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他才刚要跳下,只听大门的店铺外有走路的声音,脚步声停在了自家门外,他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于是从墙上悄悄爬下,在昏暗的巷弄里慢慢靠近大门。
“怎么了?” 胡椒低声问着,紧跟在他的身后。
“嘘。” 白明的食指抵在唇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二人躲在昏暗中,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胡椒盯着白明的后脑勺,只见他微微探出一只眼睛,又立马缩回头,表情复杂而不悦,迈开步子便要朝着反方向的深巷离去。
这可戳到了他的好奇心,他也学着这个动作,以极小的动作幅度伸出脖子,生怕惊到被偷窥的人。
白明拉住胡椒的手臂,示意他赶快离开。
胡椒不敢眨眼,在忽闪忽闪的白色路灯下,他竟然看到一个十分熟悉的人影,那是每日都来福利院的少年,此刻的陆吾坐在白明家大门的台阶上,一手拿着三枝山茶花,一手搭在膝盖上,满是伤感地低着头,也像是在这里睹物思人似的,一言不发。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陆吾的侧脸,胡椒这才理解白明的反应,陆吾没有察觉到自己,只是捧着手里的那朵花,好像是在捧着什么珍宝。
胡椒不解,这花在白河最不稀奇,为什么这少年如此珍视那仅有的三朵?
果不其然,的确没什么好看的,胡椒只看了两眼后,便也缩回脖子,就在他还未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只手从背后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将他向后一拉,迅速没入黑暗的巷弄。
而身后的白明也已不见了踪影。
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寂静无声,快得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