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间的十分钟总是很短,只是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很快就打起了上课铃声。
这一节是数学课,老师一般都会在打铃前就来到教室,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在黑板上提前写好下节课的板书,可今天,数学老师却迟迟没来上课。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学生困得头脑发懵,他心里期盼着老师可以晚一点到,这样他也可以多睡上一会儿,哪怕多一分钟都算赚到了。
直到走廊外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他才从梦里醒来,这熟悉的鞋声由远及近,光是听走路声,他就能分辨出是哪位老师过来了。
坐在教室门口的同学向外一望,又对着屋子轻喊一声“老师来了”,整间教室这才安静下来。
老师进门之后,高声道:“常博在哪呢?”
那个角落里的学生闻声抬头,立刻清醒,他看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于是从座位上慢慢站起。
“你去一趟办公室,班主任有事找你。” 讲台上的老师一指门外,对他说道。
常博离开座位,在同学们的注视下走出教室,只听老师在班里讲道:“同学们,翻开数学书第58页,今天咱们继续来复习三角函数里的余弦定理……”
或许是大风的原因,冬日的晴天并不温暖,阳光流转于他的肩头,在墙壁上投下又黑又长的影子,他侧头看向楼下的操场,外面空无一人,但校门外却停着一辆警车,风吹干他的眼眶,手臂也在隐隐作痛,他立起校服的领子,似乎明白了此番班主任找自己的目的。
他徒步穿过走廊,旁边的教室依次传来诗词背诵声,英语朗读声,老师训人声,哄堂大笑声,可这些声音都入不了他的耳朵,他来到走廊尽头,推开办公室的屋门,低着脑袋,将门关上,外面的嘈杂声再也听不见了。
“常博,你来。”
他听见班主任轻唤一声,微微抬头,只见屋内除了班主任外,还有两人,一人身着警服,神情肃穆,炯炯目光像是一眼就能看穿自己的内心。另外一人清眉秀目,面容姣好,看着就平易近人,此人正是自己在256路公交车上,遇到的那名上了晚报、被全城痛骂的法官助理。
“警官,这就是常博,” 班主任一抬手,招呼其进屋,“常博,这两位是……”
“我认识他们。” 常博轻挑一眼,冷冷说道。
气氛凝固在此,陆吾盯着常博的眼睛,肃然道:“这孩子的监护人我们联系不上,还请老师作为代表,允许我们将有关情况记录在案。”
班主任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白明走上前,伸出胳膊,想要握手问好,微笑道:“你好,我叫白明,白天的白,明天的明,这位是陆警官,那天跳车负责接应你们的就是他,他以前也找你问过话,咱们应该是都见过的。”
这只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常博瞥了眼那只向自己伸来的手,既没有动作,也没有张口,依旧是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白明有些尴尬,只好暂时收回手臂,继续保持着笑容,又一指身旁的椅子,道:“要不咱们坐下说话吧。”
“等等,” 陆吾轻扶白明的左肩,从他身前绕过,俯视这目中无人的学生,威厉的神态立竿见影,“对人要有起码的尊重,尤其是救过你命的人。”
常博抬眼,看向警察身后的法官助理,轻嗤一声,“那公交车上又没有炸弹,不存在他救我,况且你们来找我,不是希望我救他吗?”
“你……” 陆吾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想来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只能暗自把火吞灭。
见状,白明和班主任皆要去拦,一个去拦警察,另一个去拦学生。
白明抓住陆吾的手臂,将他向后一拉,干笑道:“咱们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办公室的桌子围绕着四个两两对面的椅子,警法一排,师生一排,陆吾瞧这学生伶牙俐齿,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容小觑,他双手搭在桌上,严肃道:“你的姓名,年龄,还有班级。”
常博依旧板着脸,没一副好面孔,“17,十二班。”
说完,屋内沉默了片刻,白明探头,温和道:“你的名字也需要告诉我们。”
“老师喊过我的名字,是你们没记住。” 常博的目光挪向一旁,并不愿意和他们直视。
“胡闹!” 陆吾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嗔怒道,“端正好你的态度!没人在和你玩游戏!”
常博也被这气势吓到,轻喘了口气,却还是硬挺着身子,白了陆吾一眼。
白明连连相劝,又耐心说道:“我们知道你叫常博,但现在是询问环节,你的话是要被录音的,我们需要你讲出自己的信息,并且你年龄也不小了,马上就要成年了,以后是要为自己的言语负法律责任的。要是你明白了我说的话,咱们就再来一次,好吗?”
说完,他重新按下录音笔,陆吾刚要没脾气地再次开口,却被白明制止住了,他亲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天多大了?是哪个班级的学生啊?”
常博瞧他语气温柔,心中一软,虽面子上仍没有好脸色,却老老实实答道:“我叫常博,今年17,高三,十二班。”
“高三的学生啊,” 白明点了点头,容色如常,“今早是你本人报的警吗?”
“是。” 常博的目光第一次正眼挪向白明。
白明与其对视后,这才发现常博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他咽了口气,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吧。”
这题外话一出,场上的人皆是一愣,纷纷看向白明,而他却略显担心,解释道:“我看你有些憔悴,像在强撑着精神,高三的学生很辛苦吧。”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两颗薄荷糖,递了过去,“我这里有两块儿糖,提神用的,要是你上课困了,可以先用它撑一会儿,课间去洗把脸或者趴在桌子上睡几分钟,都是很有帮助的。”
常博看着那含笑的面容,以及听见这话里的句句关心,他竟感到有些忸怩。
“拿着吧。” 白明又道了一声。
常博伸出手,乖乖地接过糖块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陆吾瞧见这一幕,明白了这孩子算是放下了部分戒备,这才放宽了心,他扭头看向白明的侧脸,心中暗自琢磨着,温柔的力量相比严厉在此刻更能驱动人心,想必这就是南风效应,而在这寒冬里能带来南风的,只有白明。
他一次又一次地被白明的温良所捕获,眼睛里每多看一眼,心里便多喜爱一分。
白明欣慰道:“我听接线员说,你报警是想要站出来帮我,对吗?”
常博“嗯”了一声。
白明收回脸上的笑容,语重心长道:“首先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但是你要想清楚,你面对的是整个舆论,甚至你也有可能受到那名犯罪分子的威胁,你必须要先考虑到这些事情,它们在你的生活以及学业上都会造成或多或少的影响,我不希望你在不清楚这些情况下,无意卷入这场风暴,要是你听完我说的这些后悔了,我不会逼迫你的,你可以随时离开这里。”
“小白。” 陆吾轻唤一声,着实没有想到白明竟如此顾及他人的感受。
风声响起,敲打着门窗,如同藏在深渊里的涌动暗流,时刻提醒着常博,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还有多少危险等待着自己。
这些东西他早已想过千遍百遍,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决定报警,屋内空调燥热,他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深吸一口气,看向陆吾,不屑道:“我要是遇到了危险,那还要这个警察做什么?”
这话的意思便是帮了,白明喜上眉梢,转头看向陆吾,只听这名警察道:“只要你能还这位法官助理的清白,我自然会保你,直到揪出二五六案的幕后真凶。”
常博没有理他,反而冷笑一声,眼里散发着些许光芒,对白明道:“我帮你,不是觉得你该帮,而是我不想看到这个世界如那些人所愿。”
“那些人?” 白明重复道。
“那些不知道真相,只不过听媒体胡乱报道几句,就随便中伤他人的网民,那些躲在电话后面,只会利用无辜者性命作赌注来恐吓别人,却从不敢抛头露面的犯罪分子,还有车上的那个叽叽喳喳的老头,他也令人厌恶。”
这是常博说的最多的一次,这一串话语之后,让白明心中多了几分顾虑,眼前的孩子虽然正直,却带着几许偏激。
“这不是一件小事,我还是希望可以和你的监护人沟通一下,要是能征得他们的同意,我们才能答应让你插手,” 白明掏出手机,继续问了一句,“可以告诉我,你家里人的手机号码吗?”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常博开口,可他却紧闭双眼,不作应答。
班主任连忙接道:“我这里有常博小姨的电话,你们需要吗?”
白明转头和陆吾对视一眼,又道:“还是父母的电话比较保险,学校没有记录家长的联系方式吗?”
班主任摇摇脑袋,又将目光随众人一同投向这位闭口不言的学生。
“不用问他们,我是自愿帮你的。” 常博依旧没有睁眼,他面无表情,靠在椅子背上,身体看起来十分僵硬,却又故作轻松。
白明叹了口气,反对道:“你还是个未成年人,我们需要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我说了不用!” 常博猛地站起,愤怒地瞪着和自己不停交流的人,他瞥了白明一眼,抽出身后的椅子,转过身,向着门口走去,他的声音依旧冷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找我一人就行。”
“我现在需要你做的就是给我乖乖坐在这儿!” 陆吾也愤然站起,指着椅子吼了一声,他的声音穿透了整间屋子,恢宏的气势像是已经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常博闻声一颤,停下了脚步。
白明再次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常博身后,劝道:“常博,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必须要经过你父母的同意才行,得不到他们的准许,我擅自将你拖进来就是在害你,如果你真的想让这个世界按照你的意愿运行的话,就请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吧。”
他看着常博的背影,在阳光的照耀下略显单薄,那立着的领子渐渐发软,塌了下来,就在这时,他清楚地看见,在常博的后脖颈上,有一道褐色的疤痕。
白明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袖子往上一拉,只见手臂上雕刻着多条红色的血痕,好似盘龙的柱子,触目惊心,他突然想起在那天的公交车上,他也隐约看到了这些痂痕。
常博一惊,快速缩回手臂,又放下袖子,立起衣领,神情恍惚,他想要离开办公室,但门却被白明挡住,他只好躲在旁边,避免与众人对视。
回忆如滔天巨浪,顷刻间淹没一切,这些累累伤痕化为细针刺入白明的大脑,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按在角落里痛打的情形,也是拥有这样的伤口,往事历历在目,犹如心头滴血,他站在原地,神色惶恐,几乎失神。
“小白,怎么了?” 陆吾见他这副神态,满是担忧。
白明回神,惊问道:“常博,你身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里,陆吾和班主任大吃一惊。
常博低着脑袋,身子也扭向墙壁,似乎不愿谈及此事。
白明走到他的身前,颤声道:“你别怕,这里有公安,有法院,还有你的学校,我们都会给你撑腰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是和同学打架弄的吗?还是、还是你的家人?”
陆吾听这急促语气,心碎了一地,他瞬间理解了白明的担忧之色,家暴给他的小白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让这个本性温柔的人一辈子都活在了阴影当中,正是因为白明亲身遭受过这种痛苦,他才想要奋力解救同样的受害者。
“不可能是同学打的,我们走廊都有摄像头,而且高三时间忙,哪有时间打架啊?” 班主任明显也慌了,又转头看向她的学生,“常博,你快告诉我们啊,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陆吾见他久久不答,一手拉开屋门,另外一手拍向常博的肩膀,厉声道:“跟我走,我带你去做伤情鉴定。”
“我不去,” 常博甩开他的手臂,向后退了一步,“我已经到了能反打的年龄了,他打了我,我也打了他,这很公平。”
“公平什么?” 白明忿忿不平,听他这么讲述,这才确定就是家暴,“你们无休止地打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问题触及到了常博的内心,他心中一愣,咬着下嘴唇,缄默不言。
白明握住他一只胳膊,继续安慰道:“只有先处理好你的事情,我才会允许你来帮我,你别担心,更不要害怕,我,陆警官,还有你的班主任,我们一定不会再让你遭受暴力,好吗?”
常博抬眼,看向那双真诚的目光,他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对白明言听计从,或许是这位法官助理语气随和,令人舒适,又或许是在那日的公交车上,他表现得临危不惧,舍己救助他人,总而言之,常博很信任他。
“好。”
白明闻言,松了口气,眉梢舒展,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做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