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窗外阳光明媚给世界加上了一层滤镜,看着美好而充满希望。可是他的回忆却是浓重的黑白色,暴雨在画面上画了无数条黑线,任何人一看都会给一句不详的预言。
林超背对着落地窗,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落下阴影,让他的笑容也带上了两分愁云惨淡,“你们知道吗,如果当时我没受伤,他就不会着急去找信号打电话;如果我没受伤,我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出去,荒郊野外,还下着大雨,连路都看不清……”
惨笑退去,脸上的阴影更加浓重,“后来救援的人找到了我们,他却没有回来。”
彼岸花开,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陆诜低头看着茶几上的两张照片,无端地想起这两句话。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林超转过身,看着窗外的阳光说:“蔡逸,他叫蔡逸,逸趣横生,清新俊逸的逸。”
陆诜从他的介绍中窥探到一丝隐秘,只有介绍喜欢的人才会费心加上最美的形容词。
许漾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蔡逸表示敬佩,那样恶劣的环境里还能主动站出来非常有男子汉气概,有勇气,有担当,虽然结果让人扼腕叹息。如果没有他找到信号报警,其他人可能都会有生命危险,时间拖的越久体力消耗越快,他们当时全被淋湿,山上气温又低,能不能挨过一晚都说不定。最关键的是受伤的林超,轻则落个残疾,重则因伤口感染一命呜呼。可以说蔡逸是其他几个人的救命恩人,是他牺牲了自己换取了其他人的一线生机。
“蔡逸…… 是怎么死的?”许漾问。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林超来回念了两遍,“我也很好奇,他就出去一趟怎么就死了呢?”林超的记忆很模糊,他当时太痛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他只记得下山后有很多穿着白大褂和消防服的人,他伸着头到处找蔡逸,医生一把按住他,让他不要乱动。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蔡逸在向他呼救,他心里慌乱极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嘴里大声喊“蔡逸,蔡逸……”
他听医生说“给他打一针镇定。”
他害怕极了,他不想睡过去,他抓住医生的手,“求求你了,麻烦你帮我找一下蔡逸好不好,他一个人去报警了,他回来没啊?”
医生比较年轻,一听也有些紧张,没有敷衍他,下车去帮他找人问。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喊,“山上还有一个……”他觉得天旋地转,没有意识了。
林超说:“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同时知道蔡逸…… 不在了,人…… 人在殡仪馆。”林超觉得很累,浑身的力气被人抽走了一样,他靠着窗户,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许漾皱眉看向陆诜,怎么回事?其他人没给救援人员讲吗?陆诜也跟着皱眉。
许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问出了口,“其他人没对救援人员讲吗?”
林超低头沉默,良久,他说:“他们说以为蔡逸已经被救了。”
许漾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这种情况下怎么都会向救援人员确认一下吧。
许漾没再逼问,“你们6个人,除了你、蔡逸、原勉、潘宁外还有谁?”
林超说:“叶青和徐俊。”
许漾记下名字后说;“你最近要注意安全。”
“你们以为蔡逸的家人因为当年的事在报复?”林超说,“不会,他家已经没人了,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离了婚,她妈搬去了其他城市,和他也没有联系。他爸爸前段时间因病去世了。”
许漾眯着眼睛,“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超说:“蔡逸不在了,他家人我自然会照管。”
许漾看了他一眼,没说别的,“那我们先告辞了。”
林超点点头。
陆诜走到门口,突然转身问:“你恨他们四个吗?”
林超愣了一下回答:“我最该恨的应该是我自己吧。”
陆诜深深看了他一眼,关门离开了。
一段往事就像打开了一具陈棺,魑魅魍魉都挣扎着从棺材里爬出来。
许漾站在阳光下叹了口气,身上终于有些回暖,他摸了摸兜,突然又想抽烟。陆诜伸手弹了一个脑瓜嘣儿,“车上有棒棒糖。”
许漾抬头看了眼高楼,“你觉得当年是怎么回事?”
陆诜沉默了一瞬,轻叹道:“去找知情人问一问就知道了。”
许漾:“找当年的搜救人员?”
陆诜点头。
许漾让谢鹏查当年的搜救负责人,谢鹏很快把资料发过来。
消防官兵一直都活跃在危险的最前沿,不仅是出入火场,他们还要防洪抗灾,去危险的地段参与营救,总之就是哪里危险哪里需要他们他们就在哪里。当年的中队长经历五年的功劳积累,现在已经升为副大队长。
他对当年的救援还有印象,沉默着抽了会儿烟,突兀地说:“做救援这么多年,见过不少人性光亮的一面,也见了不少阴暗丑陋面。”
许漾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觉得不必多问了。
“我们接到报警,立刻组织救援,可是当天天气条件恶劣,下雨后山中又起了雾,报警的那个号码也联系不上,老君山北坡很多地方都没信号……我们根据报案者的描述,一边搜寻一边排除,3个多小时后终于找到了被困者。”副大队长把烟放嘴里吸了口,又缓慢吐出白烟,烟雾模糊了他的眼神,“他们坐在一起取暖,冻得发抖,地上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我问他们,你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吗?他们都在点头,除了昏迷着的那个每一个人都在点头,嘴里喊着快救我们,要冻死了。”
副大队长抖掉烟灰,继续说:“到了山下,那个昏迷的醒了,在救护车上大闹,我们才知道山上还有一个人,就是单独去报警的那个人。”
“操!”许漾没忍住爆了句脏话。
副大队长笑了下,“我当时和你一样的心情,质问那几个为什么不说实话,他们说以为他早就找到路下山了。”副大队长嘴角挂着讥讽,“真他妈好笑,我们又山上去找,下山上山又花了3个多小时,最后是在一个山沟里找到他的,可能是能见度太低不小心失足掉下去了。找到他的时候还有一口气,还没送到医生手里,就不行了……如果,如果能早一点找到他,他就有救!肯定能救!”
许漾没忍住,找副大队长要了一支烟,副大队长又递给陆诜,陆诜摆摆手。
他把打火机丢给许漾,问:“很难接受吧?”
许漾把烟叼嘴里,点点头。
“这种人可真不少。就像我们夏天上山救援,队员都把自己的水给被困人员,自己硬忍着,等背着他们下了山,发现人从包里拿出一瓶没开封的水,脸上毫无愧色。”副大队长讥笑着摇摇头。
许漾抽了几口 ,把烟按灭,“有其他人来找你问过当年的事吗?”
他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他们那点儿小心思——说白了就是自私,因为自私害了一条人命——参加救援的谁不知道?”
回去时许漾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被陆诜拦住,“你去副驾。”
许漾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去了对面。他系好安全带,看着陆诜,心想,要是有人这么对陆诜,他一定会……他心里有成千上万的邪恶念头,恨得牙痒痒。
陆诜握住他的手,温度从手心渐渐传到心里,驱逐了那些黑暗的想法。
许漾叹口气,“这案子我不想查了。”
“那我们就不查了。”陆诜笑着说。
“这群人怎么这么自私,救援还是蔡逸叫来的,他们怎么还有脸活在人世上。”许漾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
陆诜知道他只是需要发泄情绪,轻轻地握着他的手,说:“就是!”
“还有那些藏着自己水不给消防官兵喝的,他们脸怎么那么大呢?不怕天打雷劈吗?他们就比人高贵?”许漾一头撞进陆诜怀里,“这些人怎么都没有心!?”
陆诜轻轻捋着他后背,是啊,自私的本性在面对危险时撕破披着的人皮,露出狰狞丑恶的面目。陆诜说:“这世界不是单一的,有黑暗也有光明,有邪恶也有善良,像蔡逸,面对危险时能勇于站出来;像刚刚这位副大队长,无数次直面人性的黑暗,他依旧选择往返山泽,救助那些被困的人。他们的灵魂像钻石一样晶莹剔透又璀璨夺目。有人选择低贱卑鄙的道路,就有人选择攀登高尚的陡峰。”
“可是代价太大了,蔡逸死得太冤了。”许漾的声音闷闷的。
意难平!
陆诜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缓缓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是非功过自有后来人论断,因果轮回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更不会委屈一个好人。我们的职责是执法者,不是道德审判,做好自己该做的,这样才能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无愧于自己。”
许漾靠在陆诜怀里,再一次感恩命运让他和陆诜相遇,陆诜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情绪调节器,是他唯一能示弱的港湾,是他最最最爱的人。
他用头轻轻撞着陆诜,心里还是不大痛快。
陆诜轻轻揉着他的头发说:“不然我们就不管了,交给别人去查。这种自私的人死了也是死有余辜,管他们呢!”
许漾抬起头,“你抢我台词。”
陆诜看着他。
“这是我要说的话,不适合你。”许漾认真地说,“你不会说这种话,我知道的,也不要为了我说。”
陆诜笑笑,“好。”
“好了,回去吧,拿着工资就要干活,干活就不能挑活儿,又不是自己家开的公安局。”许漾说。
陆诜笑了笑,把车开出了停车位,平稳地驶上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