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路
谢韵靠在椅子上,呼吸声粗糙急促,像个老风箱,让人担心是不是下一刻就喘不上气了。
陆诜不赞同地看向林晨。
林晨一耸肩,“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久病成医,他心里清楚着呢。”
谢韵神色里有些无奈,“隐隐有预感,可是哪肯轻易认命,万一遇着神医了呢?”
林晨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你……你真想活?”
谢韵顿了下,笑道:“当然。”
“你是先心,却不是完全不能治,十八岁之前动了手术,再加上后天保养,能享常人寿命。你要真想活,为什么拖到现在?”林晨言语里带着审问。
谢韵神色黯然,他看着林晨,又似乎没看林晨,“做完手术我可能死得更快吧……”
林晨无语地看向陆诜,瞧瞧,这说的什么鬼话,当医生是阎罗王呢,我们是治病的,不是送终的。
陆诜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林晨深吸一口气,行吧,老子最烦不配合的病人,还是安心喝茶吧。
谢韵愣了会儿神,亲自给林晨倒了杯茶,说:“我还想活。”
林晨点头,“你这里还挺适合养病,放心,只要你肯配合,阎王来了我也能从他手里多给你抢几年。”
笑容满满浮上苍白的脸。
“不过,”林晨严肃地说,“心脏上的病最忌忧思,以后不能再想这么多了,工作上的事最好交给别人。”
笑容像是吹出来的肥皂泡,尚未成型就消失在空气里,谢韵抿嘴坐下。
林晨见他那样简直要气成葫芦,“我就搞不懂,什么事能比活着还重要。”
谢韵苦笑,“你不懂。”
林晨看了他一眼,“行吧,我也不想懂,你这病还治不治了?”
谢韵看向他。
林晨说:“必须静养。”
谢韵缓缓摇头。
林晨站起来,对陆诜和许漾说:“走吧,这人我治不了,医术又不是仙术,病人不配合治得好个屁。”说着就往外走。
许漾对陆诜说:“你们等我一会儿。”
陆诜点头,追着林晨出去了。
谢韵看着许漾说:“抱歉,我…… ”
许漾伸手打断他,“不用给我道歉,你的身体,要你自己负责。”
谢韵苦笑。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知道你有难处,可是人一旦没了,其他的一切可都毫无意义了。”许漾说。
谢韵低头沉思。
许漾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谢韵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许漾笑了下,“你保重身体。”
林晨坐后座捧着手机打游戏,许漾拉开车门时被热闹的枪|击声灌了一耳朵。
“生气呢?”许漾笑着问。
林晨顿了一下,游戏死了,他没重新开始,“战乱地区的人活得那么辛苦,尚且不肯放过一丝生机,他一个锦衣玉食享受荣华富贵的人却不想活了。”林晨见证了无数的死亡,经历过无数次无可奈何,所以他更知道生命的脆弱和可贵。
陆诜启动车辆,许漾看着车外倒退的景色开口,“他也挺难的。”
林晨哼了一声。
“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做手术,谢家容得下个小病秧子,却容不下一个健康的私生子。”许漾说。
“大不了不要这荣华富贵,做个普通人不行吗?”林晨说。
许漾也愣了一下,谢韵看着不是执着财富的人,为什么要依附谢家?以他的才能另起炉灶也不是不可以啊?别人的事他也管不着,只好说:“可能是追求不同吧……”
林晨看着窗外不说话。
陆诜笑了笑,“这病人你还收么?”
林晨又“哼”了一声。
“你要体谅每个人的生活环境不同,思维方式也不同。谢家情况比较复杂,名下的产业都不干净,父兄又都是心狠手辣的,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陆诜说。
林晨叹气,“人为什么总这么复杂。”
“复杂才是常态。”陆诜说。
林晨“切”了一声,“谁都跟你们心理学家似的。”
陆诜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我也不明白,同样是研究心的,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眼看又要掐起来,许漾只好打岔,“有什么想吃的?”
林晨想了想,又看向陆诜,“我想吃你做的。”
许漾都无语了,这家伙脸皮还真厚。
陆诜笑笑,“我现在只给我达令做饭,你问他。”
林晨目光灼灼地看向许漾。
许漾笑道:“你听他说,我们就在回家的路上。”
“哎。”林晨生无可恋,“你不捉弄我会死啊。”
许漾心想:你也太好捉弄了。
……
谢韵独自在客厅坐了会儿,思绪纷飞。他不过二十几,看着却如同七旬老者,浑身散发着死气。
有个穿着西服的人走进来,“谢总,老爷子让您去老宅。”
谢韵只是眼球动了动了,看吧,这就是他在谢家的地位,连去所谓的父亲家都不是自己接的电话。良久,他才开口说:“好。”
说是老宅,其实谢家也没在里面住多久。发家以后专门买的豪宅,据说是民国时期英国商人建的,差不多有百年历史了。
一楼有个很大的客厅,可以在里面办舞会。一个Y字型楼梯通向二楼,上面挂着一幅巨型画像,画得是谢庆强。
谢韵在楼梯上停住,冷眼看着画像。他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几天,晚上想喝水却不敢下楼,这幅画像太可怕了。眉目间带着戾气,对小谢韵来讲,厉鬼也不过如此了。
厉鬼到底是老了,谢庆强躺床上在挂水,旁边有个年轻美艳的小护士守着,谢荣远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电脑。谢韵进屋,他只抬眸扫了一眼。
谢韵走到床边,谢庆强浑浊的眼睛看着他,“来了!”语气如水般平淡,没任何感情。
谢韵也同完成任务般问:“您身体好些了吗?”
谢庆强却没回答,只是像一头饿狼似地盯着他,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有你大哥的消息吗?”
谢韵摇头,看见谢庆强眼里带着审视也不解释,抬头任他看。
“你大哥可能出事了。”谢庆强说。
谢韵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说:“有您在,他不会有事的。”
谢庆强看着他,叹气道:“我老了,以后要靠你们自己了。”
谢韵不说话。
谢庆强不喜欢他这闷葫芦的样子,“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没学会点人情世故,嘴长在身上是装饰品吗?”
谢韵低头听训,也不辩驳。
谢庆强被他这个样子气得够呛,连连喘气,美护士坐在床边,柔声细语地说:“您不能生气,自己儿子,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谢庆强握着美护士的手。
谢韵突然有些恶心。
这时谢荣远走过来,“老幺,别惹父亲生气。”
“对不起。”谢韵道歉。
谢庆强精神不济,也不想在意这些事了,“现在整个集团就指望你二哥一个,他忙不过来,从明天开始你去集团帮他。”
谢荣远淡淡看了他一眼。
“恐怕不行。”谢韵说。
老头子从来说一不二,还没人敢反驳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打人。
谢韵后退一步,他可不想挨打,用讲述天气的预期说:“医生说我没多久好活了。”
谢庆强一愣,“什么?”
谢韵又说了一遍。
谢庆强沉默了很久,又躺回床上,对他挥挥手。
谢韵走到楼下,谢荣远叫住他。“你不想管事也不能撒这种谎。”
谢韵笑了下,“我没撒谎。”
谢荣远蹙眉,“之前不还说情况还好吗?”
谢韵叹气,“可能是天命吧。”
谢荣远拍拍他肩膀,“别灰心,二哥会帮你找专家的。”
“谢谢二哥。”谢韵笑了笑,“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去吧。”谢荣远看着他背影若有所思。
……
凤凰路名字取得好,实质上却是“徒有虚名”。谢氏为了赚钱,将公共空间缩到最小,楼间距窄,远看着像是一片压抑的蜂巢,怎么看都飞不出凤凰来。小区临街是一排门市,背后是小区的垃圾场。物业不做事,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堆在一处,都快堆出个垃圾山。
唐老头儿开着破三轮来运垃圾,一辆大SUV堵了他的路,他停下车,朝地上吐了口痰,“他妈的,谁这么缺德,把车停这儿!”
他走近一瞧,车上没人,又朝车上吐了口痰,还觉得不解气,踢了一脚车轮,车子纹丝不动,他却咧嘴抱脚跳开了,“他妈的。”
他拧眉朝里走,一个人嘟嘟囔囔,“他妈的,又堆这么多,这得运到什么时候去!还碰着个瘟神堵路,他妈的。”他似乎就会这一句骂人的话,来来回回念叨。
唐老头烦躁地掏出手机,想找人解决一下堵路的车。踩着个空瓶子滑了下,他又骂了句“他妈的!”一脚把踩扁的瓶子踢向垃圾山,视线随着瓶子落下,他惊恐得后退几步,最后瘫软在地,“啊啊啊啊啊!”
特案组找了两天的谢荣光和成超就躺在“山上”,死状有些凄惨。
许漾只略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这二位造了这么多孽,有没有想到过是这般结局。生前搜刮来了金山银山,死后的归宿却是一座垃圾山。”
苏桐也跟着一阵唏嘘。
韩君同嫌弃地穿上鞋套往垃圾山上爬,垃圾堆的随意,踩到松软的地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手蹭到一堆腐烂的垃圾。他觉得晦气,摇摇头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他对身边的警察说:“好了,抬走吧。”
尸体腐烂的恶臭加上垃圾堆的臭味熏得他鼻子都不灵了,他对着许漾朝远处指了指。
许漾一点头,抬步走远一些。
“致命伤是这儿。”韩君同朝自己心脏的位置指了指,“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许漾也猜到了。
这个案子李彬嫌疑最大。首先,死者是跟他走的;其次,现场还停着他的车;最后,这里是李彬的老家,也是他家破人亡的地方。
可问题是李彬去了哪儿?连车都扔了他又是怎么离开的?还是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嫁祸给李彬?
许漾低着头想案子。
韩君同突然问:“陆教授呢,怎么没来。”
许漾随口答:“他发小来了。”
韩君同没回答,许漾好奇地抬眼看他,只见韩君同脸上还留着几分惊讶。
许漾一笑,“这么惊讶么?”
韩君同抿嘴,表情被他压下去,“我以为景熙跟他算比较熟的了。”
许漾笑笑没说什么。人的外表过于出色就会生出距离感,再加上陆诜也不是闹腾的性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真挺难接近的。
韩君同突然笑了下,许漾也有些吃惊,只有戴景熙在时韩法医脸上才有些笑意。
韩君同说:“这人啊,一旦有了刻板印象可真不得了。”明明自己就受过陆诜几次善意,怎么会觉得他不好相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