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乔梦里梦见他和秦肃声结婚的那一日，红盖头下，眉眼含情，当日种种仿如昨日，但是夜里惊醒时，原来，已是行路至此时了。
池乔夜里突然被肺部的痛感咳醒，双目微睁，便是枕边人的脸，他轻手轻脚的出了屋子，关上门的瞬间，他就瘫倒在地，咯血不止，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即便知道这屋子是隔音的，他仍是努力抑制着自己。可他越是压抑，越是疼，越是停不下来的咳，咳到最后，已经是满地鲜血，他在那血泊里像是一只溺死的鱼，明明可以呼吸，却好像不能呼吸，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那种感觉，和那次在泅渡的江水里是一样的。
同样是无尽的冰冷，同样是一双大手的温暖，同样是坚实的胸膛，也一样是焦急的脸庞。
“什么时候...？”池乔有气无力的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脸色却比那床单都白，毫无血色，唯一可以维持他生命的就是嘴上的那个呼吸机。
“你醒的时候，”秦肃声不用等他把话说完，就知道他要说什么，“呵”池乔笑了一下，“我的演技是当真不如你啊。”
“那能怎么办，我有一个戏精的媳妇儿啊，明明是个大夫，偏偏就爱演戏。”秦肃声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的，一直是笑的，从池乔回来，一直到现在，他总是笑着的，“我怎么就上了你的当了！”
他当初和栾老师说，别告诉他，他想多看看他的笑脸，想必是让他知道了，这半年，他每时每刻都是笑的，池乔看见他的时候，都是笑的......
“没事的，放心吧，我们好好养一段时间，就又好了！”秦肃声哄着他，那光影重叠间，池乔好像看见了秦肃声第一次被人扶进医务室的场景，当时他也是跟秦肃声说，“没事的，放心吧，好好养一段时间，就又好了！”那是池乔第一次见秦肃声，就是这个被牛踹了的人，突然闯进了自己的世界，拐走了自己的一生。
池乔又睡着了，他现在身子弱得很，秦肃声自是知道池乔这宁折不弯的性子，可当时他打开门的时候还是吓了个半死，满地的血，他连家里还有个不会说话的孩子都忘了，抱着池乔就往外冲。
“你睡吧，我不扰你，等你休养好了，我们就回家。”秦肃声掩上了重症监护的门，一个人蹲在门外，他是笑的，在池乔面前，他总是笑的，可不在池乔面前的时候，他又比池乔轻松到哪里了呢？
外面所有的人都在等着他出来。
“没事了，医生说了，脱离危险就好了，会好起来的。”秦肃声抱着刘晴，像个三岁的孩子坏了心爱的玩具，可秦肃声不会哭啊，他痛感从小就弱，向来就不会哭，刘晴抱着他，恍然之间，自己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她一只手都搂不住了。
乔艳被池刚搂在怀里，早就已经是泣不成声了，奶奶没来，池刚也没告诉她，家里有什么事儿，奶奶都永远是最后一个被告知的，可这不代表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池刚他们走那天，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着满院的的小鸭子，长成了大鸭子，十八岁的少年举着录取通知书跑过来，
“奶奶你看！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笑语盈盈的，一晃过去是她亲自把户口本交到了池乔的手上，“想好了？”
“想好了！”少年眼光肆意，眼底的铁马金戈不知是什么时候，化成了风花雪月。
奶奶终是一人步履爬上来到了东山，面朝河水坐了下来，“元吉啊！你要是寂寞了，我就去陪你，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样样都学你，什么都学你，怎么就学了你这么个短命鬼了！你坑了我，还要坑你孙子，你是不是个东西！”
可是有什么用呢，原本这世上，就是无神无鬼，是人信了，才有了，可池乔不信，不信天地幽冥，不信鬼怪佛神，他只信他自己。
他信今日他死去，今日也会再次醒来，只不过是换个躯壳的事儿，再来二十年，他依旧是那个厌恶世间肮脏难忍仍愤然入世的池乔。
夜里醒来的时候，秦肃声就在他的床前，睡的很安稳，月色洒下来，照在那张脸上，一如当年选拔赛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把自己睡觉的时间匀给自己，这么长时间，他总觉得，亏欠了他很多，当初说和他并肩沙场，到头来，只有他出任务受伤的时候，他们才能短短的见上一面。
他诓骗了他的一生啊！
池乔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碰巧床边放了一支笔，一张纸，好像是特意留给他的一样，他给秦肃声写了一封情书。
当初写的第一封情书，他是那么爱他，那么思念那个远方的人，他说即便我此刻就是死亡，我也不悔爱过你。
现在，他真的此刻就是死亡，他真的至死都爱着他。
扣上笔帽的时候，池乔看了眼前的人，不敢去抚他的头发，怕把他吵醒，最后，还是狠下了心，用手头的那支笔，去关掉了旁边的那台维持他仅有的一点生命的机器......
那是池乔啊！他哪里会是躺在病床上，靠着呼吸机氧气管苟延残喘的人啊！少年自是心比天高，到头来，命比纸薄......
池乔就这样看着秦肃声，淡淡的，淡淡的，没有了呼吸机的维持，很快，他就呼吸困难了，可他没有出声，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他在秦肃声的面前，总是不愿意懦弱的，不愿意脆弱的。只要他不想吵醒秦肃声，他总是能忍下来的，所以他忍下来了，他确实忍下来了，他让秦肃声醒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冰凉的爱人和一台关闭了的呼吸机......
“池乔！”
秦肃声醒了，池乔的手就离秦肃声的那只手一厘米的地方，他不敢去碰他，怕把他碰醒了，他就舍不得了，他就走不了了，可是他的身上已经开始冷了。
那一声池乔，叫醒了医院里的所有人，唯独没有叫醒池乔。
“你好狠的心啊......”
秦肃声怪自己睡得太死，怪池乔身骨太傲，怪这红尘太苦，可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人是冰冷的，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和在他手上死去的那些敌人一样，偏偏，这一次，是他的爱人啊！
他看着眼前的人，面色如纸，再没有半分人气了。
那一刻，心碎？
心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如芒刺背，如鲠在喉，他的那个爱人，宁死不屈。
“你成全了你自己，你怎么就不能成全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一刻的秦肃声彻底的崩溃了，这半年的伪装每一刻，他都是在痛的，笑的时候是痛的，看着池乔笑的时候是痛的，所有的崩溃、无助，在这一刻，全都迸发了。
在这世上，没有池乔了，在这世上，他唯一的爱人，不在了。
“我要秦肃声，百岁之后，依然爱我。”
多残忍的愿望啊！
他要他在没有他的日子里，独活百岁。
他明知自己是他的命，他趁月夜朦胧，趁他熟睡，亲手关了自己的命。
“池乔！你好狠的心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心底里痛，痛的恶心，痛的反胃，这一刻，那个痛感极弱的人，体会到了什么叫永失所爱，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哭不出来，他真的就好像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他抱着床上那个冰冷的人，脑袋里面一次又一次响起他声音。
“裤子脱了！”
“圆圆圆，你说圆就圆吧！”
“秦肃声！你是不是不行！”
“纵使我此刻便是死亡，我仍不悔我爱过你。”
......
一幕一幕，所有的池乔的样子，那个军医也好，那个大夫也好，生气的池乔，想念的池乔，爱他的池乔，迷离的池乔......
太多太多，这一生的须臾啊，这个人，他才二十七岁......
“池乔！”
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他爱极了这个人，也恨极了这个狠心的人。
“哥哥，我带你回家！”
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从西北的村庄，到东南沿海的母校，他总是说，我带你回家......
三年啊！池乔！你这个骗子！
三年的时间，聚少离多，你用这三年，要换我百岁爱你！凭什么！
他抱起池乔那个冷透了的身子，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抱不动他了，
“你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啊！”
他是一个特种兵啊！怎么会连床上的人醒了都没有感觉到啊！
他是一个特种兵啊！怎么会连自己的爱人都抱不起来啊！
他哪里是个特种兵啊！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啊！一个痛失所爱的普通人啊！
他在没有人的病房里，守着池乔的尸身，守了多久？一日？两日？不知道了，反正来了的人，一次又一次的被他撵出去，他不想做的事，这世上，哪里还有人能逼得了他了。
他是战场上百发百中的战神，他是这世上再无软肋的枪杆。
没了池乔，他真的谁的话都不愿再听了。
刘晴来过，秦江来过，池刚来过，乔艳来过，谢雨来过，所有人都来过，可只要一提到要安排后事，就统统都被秦肃声撵走了。
直到...奶奶来了。
早有预感的人，也是看惯了生死的人，可即便是这样，她依旧也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瞧着自己带大的孙子，了无生气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了，纵使早有准备，也还是在那一刻，如坠冰窟......
缓过半晌，她才移步过去，走到秦肃声的身边。
那时的秦肃声，早就已经失了心魂了，留在这世间的，仿佛只剩一具躯壳。
她抚了抚秦肃声的脑袋，就像是摸池乔的脑袋一样，那一瞬间，让秦肃声感觉，脑袋上面的那只手，是床上的这个人的。
可是抬头看见的，是越来越不成样子的池乔，还有泪眼婆娑的奶奶。
“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