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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西哲猛然想起来,从监狱出来的书信确实每一封都必须经过严格审核。也就是每一个字均被提前阅读过了。
而且她收到的信封里,高薇落款,寄给她的信件似乎已经是被抽掉过几张信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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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西哲:
真正一无所有就是从那一场火灾开始的。
像你这样的人无法明白,我内心有多么希望父母死掉,悄无声息的,不被人发现的,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想。我做梦都想。
有时候惊醒过来,看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莫名的解脱和松弛。
可是只要想起一个瞎,一个傻,我就没有办法正常的思考,没有办法正视别人的询问,哪怕仅仅一句,你妈妈没有教过你么?
我都可以感受到天大的恶意。
从小到大最没有办法听进去的一句话就是,要体谅你爸爸,他必须那么努力才让你活了下来!
可为什么?没有人问过我,到底想不想活下来?
不要怪我冷漠,狠心,毒辣,我就是觉得那些无病呻吟的活该,遭人欺负就是弱,赖不上任何人。
只是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西哲,看到爸爸走的时候,痛苦的模样,我心里很难受,我觉得我应该跟他去的。
我们一家人——就不应该存在。
(到这里,信纸上有湿润后干涸的痕迹,有反复划去又誊写的痕迹。笔迹缭乱。)
哦对了,我要跟你说覃孝欢那个人渣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我为什么讨厌覃孝欢不需要再解释了吧。这种人活着就是浪费空气啊。
你是可以不计较的,我还能理解,因为她也没怎么欺负过你。好学生就是鸡贼啊,知道这种疯子惹不起,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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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哲将整个信封划开,里里外外反复检查,最终还是只有那么几片信纸。
她甚至忍不住走到西爸面前,西爸从花鸟市场的老板那里把自己的崽崽们都接了回来,正在心疼的贴贴,“哎哟,在外面受苦了吧?都没有好好吃吧?”
其实病死了一只鸟,于是老板偷偷换了一只。仔细看是看得出来,不过西爸假装不知道,可能担心老板问他收钱吧。
“爸,还有没有别的?”
西爸扫了眼西哲,才意识到她问的是手中的信封,没好气,“没了。就那么一封。怎么,还怀疑我偷你信啊?”
“不是!没有怀疑。就写的不明不白的,看着有点怪。”
姜还是老的辣,“那可能写了什么不方便公开的吧。他们那种地方审查都很严格,本来就是路数不正的人。你少搭理。”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妈什么时候去检查,我陪她去?”
西爸横了一眼,“后天。我开车,要去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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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试图有去探望过高薇,登记处已经认识西哲了,“哦,这个人啊。恶意滋事打架,关禁闭室了。”
“恶意滋事打架?”
登记员脸色有些犹豫,似乎不知当讲不当讲,“对。跟人打架,好像打还挺凶的,对方人都被打到保外就医了!唉,本来宣传部还打算作为正面事例,现在……完了呀。”
西哲脑子里轰隆隆的,高薇那么精致爱惜自己的一个人,干不出那么莽的事吧。
下意识的问了句,“最近,还有没有什么人来探望过她?”
“有的吧。一些自媒体的记者啊,还有什么社会互助组织的人。哦对了!打架的前几天,那位宋家的律师来的还挺勤快。”
西哲愣了好一会儿,“麻烦问下,宋家的律师姓什么?”
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不过登记员态度倒是殷勤,“我查查哦。”片刻后,“在这儿呢,姓白。对,姓白。海威律所的白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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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薇剩下的信件,西哲无缘再看到。
不过西哲在林小姑的引荐下,找到了劝说高薇开始对外界写信的心理辅导员。
那是个上了年纪,衣着朴素,却保持得很干净,一尘不染的心理学专业老讲师了。
背着黑色的公文包,发髻梳理的分毫不差,干练稳重的酒红色口红。
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收拢雨伞,折叠好,才塞进了门口的小柜子里。
看到她,让西哲不禁想起了自己毕业之前给自己上过一课的毕业办训导员。
“啊,你就是西哲,高薇信上的收件人。”
西哲连忙站起来,与对方握了握手。
“有很多人,想要探究高薇的动机。他们不明白的是,已经脱离了自己原本的生态群,她已经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将自己推入万丈深渊……”
西哲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她写给你的信,看完了么?”
西哲面色尴尬,“我到手的都看完了。”
辅导员老师有几分惊疑,但片刻就明白了,“明白了,被截胡了是吧。你没有看完?”
西哲摇头。
“是这样的,根据我的分析,高薇是属于典型的积极进取型人格。这样的人格放在任何普通人身上,都十分容易成功,只是一旦剑走偏锋就怎么都拉不回来了。从亲眼目睹了林法沐的意外开始,她就逐渐开始游走于危机边缘,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投机取巧的部分占了上风。如果只是意外,即使掠夺侵害到人生命,这个温和的世界依然会给予一席喘息的机会……”
她就是从那里,越走越远。
辅导员继续缓缓描述着自己研究过的这个女犯,“因为觉得原生家庭是负累,已经分身乏术,希望自己攀龙附凤,于是她想尽了一切办法。”
制造了一场意外,亲眼目睹了意外,那种震撼是普通人无法理喻的。
更多的尝到了甜头后,她开始不断的为自己编织的“完美人设”铺平道路。
在她心底有一根刺。那就是在她人生这块画布上,有一笔污点是驱逐不掉,而且愈加的明显,就是她不能为宋品诞下子嗣。
她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一切的源头都在曾经的同学,恶霸覃孝欢的身上。
所以,报复是在所难免的。
而在她的完美人设下,宋品依然要离婚,唯一的理由也“只有”可以是由于她无法生下孩子。
“……其他的,在她的世界观里慢慢的逐渐都消失了。”辅导员轻轻叹了口气,“我让她写出来,原意是为了帮助她。让她走出心底的牢笼,这是我们那里一种常规的治疗方法。可是越看她的文字,我越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是头铁就不会再回头的人。而且很努力,很擅于抓紧时势。你是念法学的吧?”
“是。”
“不知道你们老师在量刑方面讲的有多具体。我虽然在量刑方面不是很专业,但是在里面的时候也看到过很多。相关部门,甚至制法机关,对人的出发点考量都是善意的。因此有很多无期犯人表现好转有期,甚至能够提前出狱的。一方面是为了改造他们,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当然也有减轻官方负担的考量。所以,高薇在狱中的表现,怎么说呢……几乎每一步都踩踏的很完美。”
西哲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她是为了……提前出狱?”
“这个我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据我观察她很会编故事,调动人们的情绪。所以出于谨慎考虑我就提出建议啊,让那些采访她的人尽量少来。她愿意写,就写一点。不过这姑娘也确实厉害,写出来的自叙类型的信件,居然还在试图翻口供。”
西哲潜意识中感受到了无形的危险,“翻口供?”
“是啊。我也是没有想到。所以就把她的信和会面的机会拦截了下来。遇到那位代表宋家来的白律师,我顺便提了一嘴。白律师是个热心的人,说可以帮忙避免媒体过多的采访,让高薇在风口上占据了先机。”
“那,我听说她在里面跟人打架的事?”
心理老师喝了口咖啡,“很奇怪对吧?我也感到纳闷。根据这些日子我对她的观察了解,高薇确实不像一个会凭借本能去打架的人。除非是有什么必不可少的外因。”
“老师,我还有一个疑惑,可不可以请教下?”
“可以啊。说说看。”
“既然老师研究过高薇,那如果,我们假设有个无形的力量在半途中阻止了高薇,或者说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助她走出……”
老师打断了她,“至少在高薇的身上我没有找到可以足够早预防的机会。如果你说的是外因干涉的话,这个个体需要干涉的因素太多了,她本身过于锋利的性格也是难以动摇的部分。我确实见过有经过旁人干涉,有些甚至是无意识干涉,在之后步入正轨的例子。我明白你大抵是出于好意的,不过不要太把已经发生的事实,归咎到如果和假设之上,这是无穷尽的。”
“我明白,抬起头,向前走嘛。是吧,老师?我发觉,学心理的很多老师都喜欢这么说呢!”
“那就是有道理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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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
“哟,难得大忙人回来看我?”
“听说了吧。”
“什么?……咖啡喝么,新买的咖啡机!”
“高薇在牢里跟人打架,被关了禁闭。所有的开放公众探视权都被阻断了,而且我听司法部的意见,她被列入不得缓释人员名单,也就是说……这辈子她的无期可能都很难减刑了。你知道吧?”
两人彼此沉默了片刻。
随即白子冠若无其事哼着小调继续鼓捣起了她新买的胶囊咖啡机。
浓郁的咖啡香气瞬间弥漫在亮堂的办公室里。
把杯子递给西哲的时候,白子冠轻声的说了一句,“哲啊,这个世界有些地方依然很丑陋,所以别看了。”
……
在登记处的名单上,西哲借着登记员不注意扫了一眼近期访客签到。
赫然,最后三个同行人的签名是:白子冠,覃孝欢,宋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