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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我的苦难,可在你眼里却不屑一顾!”
——高薇
小时候的高薇,聪明,灵巧,懂事。
来往家里的亲戚都说,“这种夫妻能生下这样的孩子简直是老天开眼了!”
那时候的高薇还不明白,亲戚口中这句话不是单纯的赞扬她。
虽然她已经很努力的看人脸色,却常常会有看不懂的时候。
于是她就跑回家问父亲,父亲脾气很好,温和,总是笑嘻嘻的,告诉她,不要在意外面人的眼光。
后来她就明白了,父亲是瞎子,看不见,还瘸腿。因为讨不到老婆,找了个四肢健全的傻子当老婆。
那时候家里人都很担心孩子会遗传,一直劝说夫妻不要生孩子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当事人一旦下定决心,又有谁能说动呢?
高薇刚出生的时候两方的亲戚都出了力,请了护工上门帮忙。是怕孩子被活活恁死。
然而女主人是个傻的,男主人是个瞎的,由不得护工不欺负这家人。高薇经常不是被饿得哇哇乱哭,引得母亲一起哭,就是被摔的鼻青脸肿。
由此可见,她能够平安健康长大,还真是老天爷多瞥了她几眼了。
孩子都是会哭闹的,都是会撒娇的,都是会撒气的。其实这也是孩子在试探,试探大人们的底线,看看大人们可以容忍自己到什么程度。
高薇从小就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底线,自己的底线就是老天爷多看她的那几眼。
父亲买东西的时候她要帮忙盯着,否则别人都从父亲手中多抽走了钱。
母亲出门晒太阳的时候她要陪着,不然母亲就走丢了,再被捡回家或是警察叔叔送回来的时候蓬头垢面,父亲看不见不知道,就让妻子那么睡下了,可是高薇看得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由她负责打理干净自己母亲了。
亲戚每周定期上门的时候都会表扬她。给她买书包,买课本,买文具。
高薇就故意背对着他们做家务。
因为她不想看清楚他们眼神中的赞许和怜悯。那种眼神在她看来就是一把把刀子,钝钝的刀子,慢慢切割着她的皮肤。
那些人走了之后,她沮丧很长时间,提不起任何精神,烧水的时候都会走神,忘记水壶是滚烫的,直接两只手就抱了上去……
这种状况要持续两三天,两三天后才慢慢重新接受自己的处境,由内而外说服自己,日子没有那么糟糕。
看!还有许多饿死的孩子不是。至少自己没有被活活饿死。自己不需要在尸骨堆里捡吃的。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呵护。
但几天后,他们又来了,又让她从缝隙中窥见到了窗外的光芒,那光芒是不属于她的,永远都不会照射到她的。
有一次学校里组织活动,带班级里的孩子去福利院里与那里孩子联动。如果相处的好,可以彼此交换联系方式,以后一直保持联系。
那是高薇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没有抛弃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他们还是可以不用担心吃穿活下去的。
他们有统一的宿舍,崭新的被褥。床头分发着一模一样的娃娃。
洗漱的杯子也只有颜色之分。
根据赞助人不同,他们也可以穿上不同的衣服,但大部分时间里是必须穿着统一的制服。
年龄稍大的孩子可以离开这里,去外面上学。除了家长信息一览,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
见到有同龄人来,年纪小的孩子们会很兴奋。可是已经上学的孩子看起来就冷漠了许多,眼神之中保持着警惕和观望,只有在老师督促下才会上前对话,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双手抱在身前,或是插在口袋里。
多数时候都不会提起爸爸妈妈这样的话题,如果是有兄弟姐妹的学生会比较受欢迎。
因为在这里的孩子之间本身就假装着都是兄弟姐妹的关系,会有争执,就容易找到共同话题。
高薇走过一张桌子前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她的裤腿划破了。
立刻有福利院的老师冲过来,很抱歉的与学校老师道歉,主动提出带高薇去换上福利院里的制服。
老师看了一眼高薇,高薇沉默着,于是就被福利院老师带走了。
那制服很厚,很重,也很硬,刺在皮肤上不舒服。
高薇忍不住一直去摩擦与皮肤靠近的地方。
福利院老师见了,忍不住笑了下,“先将就着穿一穿。回家你就换自己的吧。这衣服很便宜,料子肯定不好。拿回家你就扔了吧。”司空见惯的语气。
那天回家之后高薇将福利院的制服枕在枕头底下,睁着眼睛望着布满了蜘蛛网的天花板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睡着。
那里的孩子表面看起来是光鲜的,只有真正靠近他们才能懂得那种荒凉。
什么都有着规定的时间,起床的时间,洗漱的时间,吃饭的时间,运动的时间,上课的时间,玩耍的时间……这样的严苛对于从一开始就生活在那里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高薇却觉得很可怕。是她无法接受的可怕。
她不由得转向自己的父母。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把她扔在那样的环境里,她或许可以活下来,而且活的比大部分孩子都快乐。
因为这是她的天赋,无论在任何艰难的环境中她永远都可以成为那个中等偏上的孩子。她成不了最好的那个,可也不会成为最差的那个。
可现在,她却没有这个机会了。
从人类能够思考的年龄开始,小小的高薇的脑海里就开始做一场漫长的运算方程式。
自己要怎么做才可以看起来与别人一样,才可以看起来不让人同情,但同时别人又愿意帮助自己。
她要比覃孝欢聪明的多,的多!至少在她眼里是如此的。
覃孝欢太破罐子破摔了。这样的人一看就是蠢。高薇是聪明的,哪怕学习成绩不好,但她自己认为学习成绩不好是有原因的。
她需要顾虑的东西太多了,思考的方面太广了,一个孩子的能量是有限的,当她把其他方面都照顾的很好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更多的能量去顾虑学习了。
但让她选择的话,她宁愿活的有尊严。而不是将未来的希望全部堵在自己的学习上。
如果一旦将来的生活方式无法满足自己的渴望,那今日她割舍掉所有的尊严而一心覆在学业上的努力,就会成为一场笑话——
“……所以,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刻,我都想——活的好!这没有什么错吧?”
面对高薇的质问,时常连西哲都没有办法反驳。她是从人性最原始的部分出发的,没有人有足够的力量去全盘否决,人类的天性。
当她以为全世界都与她相似,都在拼命的生存的时候。她遇见了与她不一样的,“生物”。
她不会与西哲硬碰硬,进攻性的物种确认过眼神之后,就会敏锐的做出判断,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冒犯对方。
但在面对林法沐的时候,高薇只能感受到一股刺痛。
她审视了很久之后终于明白,刺痛的根源并不是自身,而是对方。
是那个物种,她就该消失的。
每个人都必须要为自己的立场奋斗,既然不奋斗那就不必再占据一席之地了。
林法沐不是一个邪恶的人,可正由于林法沐的存在,衬托出高薇成为了一个邪恶的人,于是在高薇的世界中,林法沐就等同于必须被消灭的邪恶的人。
她有着很好的家境,衣食无忧,开家长会的时候,连老师都对她的父亲尊敬有佳。
就连学校里的制服,家里都有帮佣每天熨烫好。
有时候母亲逛街累了懒得来学校接她,于是骑着电动车的帮佣就会顺路来照顾她,并自己掏腰包打车送她回家。因为家里的男主人得知后是会感谢帮佣的。
她还有个姑姑,是个美丽年轻的女性,偶尔也会在周末放学的时候来接她,见到她姑姑的时候她会显得很快乐,比见到家里的其他人更明亮一些。
姑姑是个很有沟通天赋的人,即使只是侄女,也会与送到门口的班主任亲切交谈,与年轻的班主任仿佛是相识许久的姐妹。班主任会揽着林法沐的肩膀,“……挺乖巧的,聪明,从来不惹事。就是太闷了一点。看她跟别的同学也不怎么一起玩。除了功课,课外也要保持交流。法沐的话,不需要太操心,她心里有自己的分寸。”
这是高薇从来没有得到过的评价。因为她家里也没有人会与学校沟通。她也有姑姑,可姑姑每次来家里都忙不迭将高薇的父亲咒骂一通,咒骂完才开始收拾家务。
高薇一直觉得这才是家人之间沟通的常态,谩骂、羞辱,但是不会舍离,一边骂一边还在煮着锅里的饭菜。
所以即使姑姑来骂父亲骂的很凶,高薇还是希望见到姑姑的,因为姑姑来的那天,代表着她有零花钱,也代表着她可以出门遛弯,不需要再烧饭,做家务了。
可是见到林法沐的姑姑的时候,她愣住了。这不是,同一个物种间的姑姑啊……
令高薇觉得可笑的是,林法沐究竟有什么值得胆怯的?
她不敢骂人。别男生撞到在地,也只是默默的爬起来。倒水的时候被路过嬉闹的同学撞翻,热水洒了一地,也是她自己默默的拿拖把拖干净。仿佛丝毫都没有想过去找撞她的同学一起擦地。
奇怪的物种!
高薇一开始没有要欺负她,可是高薇发现当有人向她索取的时候,她是不懂拒绝的。于是脑海里本能的索取感激发了她。
高父是个老实的男人,居委会发粮食的时候,每家一袋,他就拿一袋。后来姑姑来,路过又拿了一袋。高父听到了不得了,一定要送回去,姑姑怒了,“老男人!你是瞎了脑子也不好了?这些大米分发不完,难道再栽回土里去啊?肯定要吃掉啊。多了还不是便宜了那些干部的人么,要不就是便宜了粮仓的老鼠。能拿白不拿,你就是傻子!再说了,你家里情况这么困难,他们谁家像你们啊?”
能拿白不拿的,是傻子。
林法沐身上的便宜能占白不占的,也是傻子。反正她也不在意。
林法沐看起来就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高薇忍不住要夸赞自己,真是平平无奇小天才呢!
没有什么是一朝一夕养成的,没有人是生来强大的,高薇的世界里只有适者生存,强者法则。
所以才会在被覃孝欢欺凌的时候选择忍气吞声,她是从林法沐身上学会的忍耐,忍耐是必须的,忍耐可以韬光养晦。
但是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身上的苦难,所有的苦难都是别人的幸运造成的。
高薇唯一愧疚的是对自己的父亲,他总是把最好的给她,总是试图为她营造出一份与普通家庭一样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童年。
他很尽力,可越是尽力,越是狼狈,越是不堪……
他让她亲眼见证了一个成年男人能有多无力,无用,无能,一无是处。可是这个男人爱她,也许是全世界唯一愿意全心全意爱她的人了……
亲眼看着父亲去世的时候她痛哭流涕,她知道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完整了。她只配待在谷底,仰望着窗外的天空,那一缕微光从来不属于她。
“既然我的世界里从来只有黑暗,你们又凭什么要求我画出五彩斑斓的图案呢?要求一个从来看不见的盲人,画出自画像,难道不残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