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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那个女的是不是看起来傻乎乎?你们觉得她身上会有钱么?”
覃孝欢顺着姐妹的视线看去,她看到了林法沐,也认出了林法沐。
她成绩中等,不声不响。有一次,班级里默写,全班都没有准备的,只有她这家伙默写得了满分。
即使受到一顿表扬,可这家伙就像个经不住表扬的老鼠般,脸色一会儿呼白一会儿呼红的,眼神盯着脚尖就再也没移动过。
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得过默写满分。
看着姐妹已经忍不住蠢蠢欲动,覃孝欢也懒得承认她是和自己一个班的。
量她也不敢在班级里告发自己。
“去搜搜不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林法沐没有反抗,甚至在认出自己班级的同学覃孝欢后也没有一丝反抗的胆量。
那以后,她就成为了BV姐妹淘口中的移动小荷包了。
覃孝欢家庭不富裕,是靠着学校的特困生补贴度日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活生生就是浪费资源,可她学不进去。
底子太差了,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就深深的意识到自己与大部分同学之间的差距。
他们用电子词典的时候她还在翻着印刷词典。
他们在讨论游戏的时候,她根本加入不进去。
他们在分享零食的时候,她还在考虑着晚饭去哪里蹭口吃的。
她最害怕的就是老师说,作业已经分享在群里了,大家回去把作业打出来,做完后明天上课分析。
她的手机很古老,是老年机,没有多少内存下载文件。下载后也打不开。
打印出来?自己家里没有打印机。去小卖部打印需要交钱,而且母亲欠了小卖部的米面钱一直没有还上……
在她那个年龄,没有办法倾诉,长辈、老师也总是教导她要体谅父母,要克勤克俭,要坚守正道。对她来说却太难了。
于是只能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她迟到,她早退,她旷课……她避开一切让自己觉得难堪的场合。这就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最无声的反抗。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大人们眼里的覃孝欢,总是脏脏的,邋遢的,新的衣服穿上后没几天就会散发出腐臭味。
吃饭总是砸吧嘴。不爱整洁。迟到逃课,宁愿在计算机实验课教室睡觉。
笨手笨脚,说话都不利索,可是骂人倒很利索。
脾气倔强,老师教导她的时候总是罔顾左右,既不表明自己听懂了,也不表达反抗。有时候为了脱离困境,会假意表示自己懂了,并保证一定会遵守,结果是个屁咧!
当人们开始注意到她的时候,画风已经逐渐朝着不可逆的方向一路狂奔不止。
公然烧毁作业本。公然违抗任课老师,站在讲台上对骂——
体育课上殴打别的女生。下课之后拦路打劫低年级学生。
学校试图找到她的父母,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的家庭已经到了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们能够做的只有唏嘘,在背后窃窃私语。
当别的学生家长告状到学校的时候,公然剖开那个家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仍由人们指摘、唾弃,换取一点点的怜悯,以摆脱学校的责任,因为,“学校也很无辜啊!学校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已经免除了她的所有学杂费,书本费,校务处补贴了她的午餐费。学校是为了教学而存在的,不可能帮助到每个贫困生的家里吧?如果要从其他教资头上克扣,其他家长愿意么?”
家长们只好敢怒无法言的退缩了。
覃孝欢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尤其见到班级里其他女生的时候,她格外的感觉不对劲,但是她无力辨清是非后努力脱离出来了。
自从她和“江湖姐妹”打劫过林法沐后,覃孝欢开始在班级里注意起她来。
一开始是担心她会告状,后来又担心她告诉其他同学,联合其他同学一起抵制自己。这种事情不少人对她做过。
所以打小孤狼似的覃孝欢才会拉帮结派,成群结队,她深谙人多力量大的真正含义。
可是林法沐令她感觉惊讶,仿佛打开了世界上一扇奇特的窗。
她不告状,也不愤怒,而是更加小心翼翼。
覃孝欢注意到,其实班级里面欺负林法沐的同学也不在少数。
但是班级里面还有另外一种人,西哲的存在。
与林法沐的高知家庭比起来,西哲的家庭更普通,然而西哲的气质却是出众的。
每周一次的新闻播报上,西哲由于准备不足,磕磕绊绊。底下的同学笑个不停,她只是若无其事扫了一眼。
而第二周老师询问谁自愿播报的时候,西哲举手,竟然是推荐了嘲笑她最厉害的同学,“王璐好像很在行。上次我口误,她笑的好厉害呢。我猜她一定不会口误。”
王璐脸都涨红了。老师笑了下,本打算给王璐同学一个台阶下,继续询问还有没有别的同学。可西哲就是刚在那里,傲视全班,结果没有一个人再敢举手。
重压之下,王璐失误是难免的。她本来也不是特别优秀的人,只是喜欢看人笑话而已。
几次三番所有人都怕了西哲。但是西哲不乏人缘,她不是欺负人,她只是会反击欺负她的人。不罢不休。
见到有人欺负林法沐过分了,西哲会看过去,于是与她一群的学习积极分子都看过去,欺负的同学只好弱弱的罢了手。
可是在社会上没有太多的西哲,也没有太多的西哲能够关注到林法沐。
所以她只有被持续打压的份。
覃孝欢后来说服了自己的校外姐妹,“不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会秃的!”姐妹们哈哈大笑后终于放过了林法沐。
不过很快覃孝欢发现林法沐之所以那么习惯了用自己的零花钱去“供养”别人,是因为有先例的。
那个人比她的手法可精妙许多!
这个人也是她的同伴,高薇。
覃孝欢是很久之后才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在领取了学校的特困补助将近半年之后,才头一次撞到了班级里另一名特困生——高薇。
高薇长相很普通,干瘪,头发由于营养不良而枯燥。
但她经常会说出一些周围同龄人不懂的名词,然后故作高深眨眨眼。若是有人听懂了,她会立刻抱住对方,状似亲密,伏在对方耳边咬耳根,“嘘——不要告诉他们!他们不懂!他们还小。”
久而久之,就成为了那个“秘密达人”。用信息套取信息,再用信息巩固同学之间的友谊。
基本上各个班级之间,跨年级之间,谁是谁的兄弟姐妹,谁喜欢谁,谁和谁有过什么过节,没有是她不知道的。如数家珍就像她对娱乐明星的了解,八卦能力堪比各大街坊小报狗仔队!
覃孝欢的年级通常5点就下课了。班修不一定每个同学强制参加。但是学勤处的老师为了锁操场会留到6、7点左右。
覃孝欢领取补助的时间都在4点50左右。一方面她不喜欢在学校留到太晚,一方面可以借口要回班级下课,免得书包被值勤的同学锁在里面,所以就算补助申请表格没有填写完整,老师也会闭一只眼直接分发。
但有一次她在计算机室里睡过头了。本想第二天再去拿,闹不住肚子饿,想着早拿一天是一天,厚着脸皮去了,这才撞见了高薇。
见到高薇谄媚的笑着,表情夸张,就像她平时在班级里描述不可言说的八卦传闻一模一样,言辞切切的恭维着发放补助金的老师新买的头花很好看!
覃孝欢不自觉瞥了眼那朵土黄色的头花,也不能算丑吧,充其量只是会觉得突兀。
忍不住就哼了一声。
老师见到覃孝欢的脸色总是露着几分不屑和表面上的伪善。
“呀,是覃同学来啦?怎么今天晚了呢?”说着打开抽屉,开始翻找名册,然后打开身旁的保险柜,开始数钱。
其实直接给孩子们现金不是很安全的举动,也有老师提议过是否给学生发放学生卡。
但人数不多,开卡又需要一系列手续,能免就免了。
老师翻到了覃孝欢的班级表,先是划到了高薇的名字,提醒道,“薇薇啊,你先签了。刚才忘记让你签了。”
高薇签完字,笑容和美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才离开了办公室。
覃孝欢离开办公室后就注意到角落里有双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覃孝欢这方面的触感很敏锐,这是江湖人士必须点满的天赋技能之一,有时候你的仇家可能就隔了条马路与你遥遥相望,你当然要赶在对方越过红绿灯斑马线之前,逃之夭夭。
一转身就看清了是高薇。她表情中有几分忐忑,还有几分故作的强硬。
这种虚张声势的强硬是覃孝欢最为熟悉的,因为通常是出现在她自己脸上。
“劝你做人最好夹紧尾巴,不要处处竖敌。这是为你好!”高薇总是很擅长居高临下的语气,但是在别人反感之前,又突然急转直下语气亲昵,往往令人摸不着头脑。
所以覃孝欢不吃她这一套。大家都是一样拿着特困生补助金的学生,谁都不比谁高贵。
见覃孝欢不上套,高薇的脸色恼怒了起来,“到时候被别人揍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哼!楼上是学姐早就看你不爽了。他们还有半年就高考。后半年没有课程,随时可以回家复习。你考虑考虑清楚,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斗?”覃孝欢故作沉静的模样,其实心底有点慌。她不禁怀疑,西哲平日里那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态度,是不是也都装出来的?
“你要是多嘴多舌,把今天我拿补助金的事情告诉别人。我保证,后半学期你都不用来学校了……”
“这么叼?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两人的仇隙就是这一刻彻底结下了。
覃孝欢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的人明明拿了却还要装作什么没发生呢?
她还记得在班级里曾听到过高薇的戏谑,“哟,好像很多的喏?早知道,我也申请补助了。”真是不懂这种人什么心理!
那天之后,林法沐,高薇逐一都进入了覃孝欢的视野。
高薇经常会在放学之后拉着林法沐一起走,林法沐是不善拒绝人的,尤其是高薇这种人精,班级人缘也不错,林法沐似乎挺喜欢她。
两人会一起逛书店,买书店商品区的小文具。
好几次覃孝欢都注意到高薇拿了东西后就直接放进了自己的书包里,而最后去柜台付钱的人永远只有林法沐一个人。
那次林法沐开始疏远高薇,覃孝欢其实看到了整个过程。
她们在一家校区附近新开的韩式拉面店吃饭,因为有学生卡,可以打折。
由于店面生意火爆,周围又有许多学生光顾,于是老板就把桌椅摆到了马路边,高薇拉着林法沐坐在了路边。两人吃完后,突然高薇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回头拼命招手提醒林法沐。
林法沐不知所以,也跟着跑了起来。可林法沐一跑,事情就不好了,正在柜台后面收账的老板娘注意到这两个还没付钱就逃单的女学生,一边呼喊自己的老公弟弟帮忙,一边抄起擀面杖就追了出来——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覃孝欢与姐妹们正蹲在路边抽烟,笑的稀里哗啦。
林法沐跑了几步后发现有人在追自己,就不跑了。
老板娘冲上来一把提住了她的后衣领,嘴里骂的可难听。
林法沐大概是没有听过那样的咒骂,眼眶里眼泪都在打转,嘴唇轻微嗫嚅,解释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后来还是林法沐主动付了账,没有辩解,态度良好,老板夫妻也就放过了她们,没有继续找学校理论的打算。
覃孝欢在马路的另一侧听到了高薇对林法沐充满失望的控诉,“都是你!跑那么慢。那里这么多人,那么多桌子,老板哪里分辨的清楚。你跑远一点,他们肯定为了照顾生意,不会再追你了呀。你看看,现在被人抓住,多尴尬?反正钱我是不会还你的。”
那之后覃孝欢就发现林法沐在学校里开始刻意避开高薇,但依旧没有在背后说过她任何的坏话。高薇依然经常找她,有时候是找她帮忙,大部分时间是借钱,林法沐不拒绝,可总是刻意靠向西哲所在的那一桌子人。
那一桌子人,都是非常可怕的学霸。为了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可以把数学教研主任的办公室吵翻天。老师看到他们都是又爱又恨,分数是高,脑子是好,脾气也是坏。
西哲独来独往惯了,林法沐有时候找她一起走,她不主动也不拒绝,默认彼此顺路似的。
高薇意识到林法沐的疏远后,在背后说过小话,嘀咕林法沐,不过众人看她也不声不响的,被欺负了也就那样,掀不起半点风浪,玩闹了会儿也就算了。
只是覃孝欢也是很久之后才听林法沐亲口承认,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压力巨大,她不喜欢被人不喜欢,不喜欢周围人笑话她时候的窃窃私语,不喜欢经过一干同学面前时候必须缩紧脖子,可依然引来嘲讽的哄笑,男生们有些还会吹口哨。
她特别羡慕,特别特别羡慕,西哲的坦然自若。所以才经常会紧跟着西哲的步伐,希望从她身上汲取微弱的光芒,照亮她这颗冰冷的小行星。
覃孝欢没有痛恨过高薇,至少学生时期没有过。她只是有些不理解这个人,这个女生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薇她不是无所不能,软肋还特别多,可是她经常将自己武装成一只螃蟹,横着走——横着。
覃孝欢还记得两人之间最严重的那次交锋,是因为她从高薇手上买答案了。这小妞有点门道,很有生意精。她脑子也是不错,可惜就是没法用在正途上。
高薇大概是故意算计覃孝欢的,给的答案是错期的,而且与下一套考题答案一模一样。
覃孝欢当场就炸了!她不是一个用功的人,不过是为了一份颜面,有个老师骂的狠了,多少有些针对她。她只是想让自己学生时期过的舒服些。
她没法供出高薇来,供出来那就是另外一种性质的低劣。是要遭到全部主流学生唾弃的。
所以为了泄愤她只好亲自动手,把高薇单独抓到了泳池里,把她逼在水里。
高薇哭喊着说,自己正在生理期,不能下水,不能在冷水中浸泡。覃孝欢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可很快她就被自己逗乐了。
高薇是什么人呐!不演奥斯卡简直屈才了她。谎话连篇的鬼娃子,她说的能信?
后来看到满池子的血,覃孝欢才有些慌了。
不过好在后来并没有人找她麻烦,料想当中的对方家长的咄咄逼人没有出现。
这件事简直销声匿迹。知道的除了泳池管理员,连班主任那里都没有通报,她还估摸着是高薇知道自己理亏,所以帮忙压下来了吧。
直到,见到一身名贵礼服,穿着布拉达,披肩香奈儿的高薇,咬牙切齿的指控道,“因为你!你这个活的像垃圾的人渣。我这辈子都没法怀孕了——”
那一刻,覃孝欢彻底崩溃了。
一个人要承认自己一生不如别人,是困难的。
可是覃孝欢很早之前就承认了。
是她自己找到出事的妹妹的,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而真正令她绝望的是,没有人在意。她知道告诉任何人,都不会有人在意。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乎的孩子,还有谁会在意呢?
她必须要强横,强横到老天都畏惧她,不敢给她使绊子。结果就是在歧路上一路越走越远……
所以她不理解的不仅是高薇,还有林法沐。林法沐有那样的家庭,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家庭主妇,不需要工作只在家照顾孩子。
她还有个弟弟,无论如何总比一个夭折的妹妹要好的多。只是,胆怯的叫人无法理喻。
覃孝欢其实默默的有在保护林法沐,用她自己的方式罢了,她以为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记住,因为她从小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那样。
但是,林法沐好像记住了。
在女子看守所的时候,指导员要求每个人员都必须向外界定期传递一封书信,是为了让她们保持社会性,也是为了让她们认清现实。
勉为其难下她写给了林法沐,而林法沐来了。
那孩子看起来好多了!这是覃孝欢多年后见到林法沐的第一个念头,虽然还是很腼腆,谨慎,一看就是内敛的孩子,但是敢说话了,敢开玩笑,敢说,“不对”,“不是”,“不”……
林法沐的“复活”给了她一丝希望,哪怕微弱,依然是一丝希望。
人随着时间的改变,是会变化的。有的人愈发的强,有的人愈发的坚韧,有的人愈发的开朗,主要取决于自己想要成为哪一种人。
所以,只要努力工作,不用在乎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不要在乎对她“劳改犯”的称呼,自己还是能够得到一份工作。
可以养活自己,一直养活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坚定的抵抗这世界的恶意,继续叛逆着!
“承认”是一件很苦难的是,她已经做到了。那么“坚定”也不会再困难到哪里去吧?
怀着这样的心念,覃孝欢开启了自己的人生,终于,真正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偶尔的时候会收到一俩副林法沐送来的画,画里是春暖花开,是温暖铺洒……
“她是一个温暖的孩子,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