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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暗的付费地下排练室里,键盘手老萨已经把爆米花嚼的一地都是。
宝尼瞥了眼忍不住摇摇头。
“阿琴不来,你们也收敛着点!地上搞成这样,老板回头真生了气,以后就不短租给我们了。”
老萨头也不抬,一边捋着自己脏辫里藏着的隔日的爆米花,最近大概受到他疑似怀孕女友的影响,总觉得饿饿饿。
吃什么都不满足,只有高糖分爆米花的咀嚼感能令人心里微微满足。
“别提了都!楼上那么多空包间,好说歹说,都塞了多少棒棒糖了,小子都不肯给我们开一间?友尽!分道!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走阳关道……”
宝尼无语。这群滚圈老boy倒不是坏人。是心胸坦荡的人。
就说老萨吧,家里经常横七竖八窝了几个陌生人。仔细一问都是流浪汉,有些是网咖认识的,有些是天桥底下卖字的。
没错,有个中年男还真是写了手好书法。天热的时候就拿大拖把占了人工湖里的水在公园门前石砖上写字。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拿出手机帮他拍摄。
不久后就在公园门口摆摊了。笔墨纸砚都是文庙铺里廉价淘来的。
一张字,20块毛爷爷。不贵。可毕竟看的人多,真正消费的人少。
中年大叔自称以前是个语文老师,书法协会副会长。后来学校的学生出了个事故,他正好是那一届的班主任,学校为了推卸责任,就把所有锅甩到老师头上。他就那么背着一身教师荣耀的下岗了。
因为身上有不好的处分,私立、公立都进不去。又憋着一肚子气不肯接受亲戚的举荐。那时候还觉得自己干什么,什么都行。
在网上直播写书法,得了些粉丝,飘飘然。
可根本没有意识到直播间里的粉丝收益转换率是非常低的。
当他开始推广自己接下的笔墨砚台广告时,顿时一片骂声四起——
【现在的老师还要不要脸了!写字画画就算了,还鼓动粉丝买自己的商品?这都什么砚台、笔墨啊?买回去连刷鞋都嫌污糟!义务小商品市场三四块钱一套的文具,敢在直播间买三四十?教师的尊严都被丢尽了!】
后面不明吃瓜群众纷纷跟着一通乱骂。骂的中年老师都傻了眼。
老泪纵横,抹着泪问观众老爷们,“我现在失业了,下岗了,难道不能自己做做生意么?我不做生意我吃什么呀?我现在要教你们孩子,你们愿意把孩子送我家来么?”
直播间里顿时一片哗然,【什么!?原来是下岗老师?怪不得连教育局都不管呢!举报!举报!这种黑心的教育者必须要举报掉!不能让他们继续祸害现在的网络!】
群情激昂。
中年教师就是寒了心伤了肺。也不做书法家,也不做老师了。就在天桥底下抱几只纸板箱达成金字塔状,钻进去睡觉。
醒了就去公园门口摆摊写字,卖字。卖出去一张,可以吃上十天半个月。卖不出去拉倒。
别人问他,“老爷叔,您这字可真好看!是什么时候练的呀?”
“瞎写。都瞎写写。”他什么都不会说了。
老萨观察了几天这位中年爷叔后大抵看清楚了,不是什么坏人,有点世道的小心思。但心眼不坏。
有个买菜路过的中年阿姨,可能家里孩子正在学书法,觉得这些字还不错,就想买回去给孩子当临摹。
中年爷叔给写了,听了阿姨的介绍,立刻又写了一则小楷,是作为语文老师多年来的书法汇总,一边提醒,“外头字帖别瞎临摹。这几本我看过,都挺好,回去找这些书买就行了。”
阿姨感恩的走了,20块毛爷爷都忘记了给。中年叔也没追着要。
在他心里头,有人真正看重他的字,欣赏他的文情,愿意聆听他的经验、教诲,比20块毛爷爷要重要的多的多。
所以老萨就把爷叔带回了家。
“您在我这吃着,住着,别愁。继续找活干,找到了,能独自个生活了,您离开。我不收一分钱。”
接着老萨就自己窝到了天桥底下。实在对付不过去的时候就找乐团里哥几个对付几天。
所以,这种人吧……这种人吧……宝尼是真心无话可说。
因为有时候吧,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琴爷怎么了?琴爷又跟那富家子出去了?”
“别瞎说!”宝尼打断了鼓手。
鼓手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开,家境好的时候是酒吧里常客。家道中落后就抱着自己心爱的架子鼓,四处酒吧游走,希望找个驻唱的散工。
奈何什么都是半吊子。简谱简谱不认识,唱歌唱歌跑调。以前对他趋之若鹜的酒吧老板现在对他避之不及。
“我所有东西都被卖掉了……”对,是被拍卖掉的。什么跑车啊,野摩托,名表,连1比1人身等高的高达模型都拍卖了。
冒着可能被拘留的风险偷偷摸摸从已经封印了豪宅里偷出了自己心爱的架子鼓。
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更不敢找亲戚。
亲戚都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候不举报出卖他,兑换一份举报奖金,还待什么时候。
稀里哗啦从酒吧被赶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琴姐和乐团的人刚收场。
正蹲在门口的花坛边“分赃”。
见到这个公子哥,有几分眼熟,琴姐驻唱的时候,公子哥点过他们乐团的歌,乐队成员生日的当天还开过几瓶酒。
算是点头之交的老听众了。
琴姐和这群老哥们一样仗义,听完了公子哥狼狈的遭遇,立刻就伸出了手。
“来呗——我们正缺个架子鼓。”
其余几人,包括宝尼在内都傻眼。他们是少一个架子鼓。
因为鼓手的装备贵啊,而且并不是每场演出都需要啊。
就说临场跑酒吧,谁特喵的带一个鼓手啊,还背一套架子鼓啊?这共享单车都骑不动了好吧……
但,琴姐说话了,人还是就这么被他进来了。
公子哥也不是盖的。对场地熟啊,人脉也广,倒是带来了不少拼凑的演出机会。
宝尼是看得出来公子哥喜欢阿琴,但阿琴是典型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把你们当兄弟!怎么,你们还想睡我?”琴姐开口,就是辣么的实诚——
公子哥刚加入乐队的时候总有意无意向宝尼挑衅。
后来几人演出完,喝开了,公子哥才说出了原委,因为宝尼常常与琴姐同进同出的,有人开琴姐玩笑也总是宝尼在前头替她挡着,所以出自男人本能,就以为两人之间有什么。
而琴姐又话里话外说了,她是不可能跟自己团里的人谈恋爱。
“……这所以不就是,你们俩背着大家偷吃么!?”公子哥还一本正经。
其他乐手纷纷笑得前仰后合。
“放心!放心!就算我跟宝尼有什么,我们琴爷跟宝尼也不会有什么。他们是那种好姐妹,你知道吧?亲生的,比亲生的还亲生的。那种事情老琴喝多了没忍住,我们小尼依然是忍得住的,哈哈哈哈……”
“不过说起来,我尼哥,那个女医生还有约你么?”
“什么女医生?”
“唉,不就那个心理医生么。”
宝尼下意识纠正对方,“人家是心理治疗师。”
“哦——”意味深长,一片讪笑。
“我打赌!那个女医疗师一定会越我们尼爷第二次的!”老萨是口嗨第一能手。
“哦?你用什么赌?内裤么。”宝尼一脸不屑。
虽然表面装得风淡云轻的,可是宝尼心底里还是有些动静。她还会来找他么?还会么?会么?……
上次,自己好像表现的还不错呢。
既流露出了滚圈人的洒脱和热烈,有展现出几分个人的内敛和深沉。
他是个有思想的人,胡搅蛮缠的话说多了,会累。
私底下他也是会阅读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
与林白的交流是轻松、舒缓的,因为林白是心理学者,她有着很好的倾听能力,有着很高的学识。
听说她有个哥哥是个数学教授,从小诋毁她学的是百无一用的学科,天天催促她尽快趁着年轻还有本钱结婚嫁人。
所以光明蔚蓝的人生中,也蕴藏着几分小小的叛逆。
正是这份叛逆,令她和宝尼之间产生了某种情愫。
宝尼有些忐忑,一方面希望林白的再次出现,一方面又害怕她出现的时候他自己的准备还不够充足。
若是他的看法幼稚了呢?片面了呢?和她不在一个层次上了呢?她会厌倦的吧。
而她看起来又很随和,没有传统知识分子的眼高于顶,傲视群儒。
如果她不说明白,他是无法自查到本身幼稚的,所以应该怎么相处呢?
宝尼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真的出现了——
她不再穿着不合时宜的白衬衫,制服类的及膝窄身裙,而是换了一身宽松的穿搭,更显得年轻和活泼了些。
只不过举手投足依然拘束,她不是习惯于灯红酒绿夜场的女孩。
她再次出现,站在酒吧的客人中间,神情中的恬静与周围嘈杂的气氛格格不入。
懵懂的学着周围人的模样,从吧台点了软饮,一手小心翼翼端着,凑到更靠近DJ台的位置,乐队正在侯常准备。
宝尼在后台看着一只只魔爪擦过她的身边,她小心的躲闪,又不好意思拂开对方,大概单纯的以为这里的客人就该如此作乐。
于是他从猫着腰直接从台上跳了下去,走到她身边毫不留情推开了周围的人,接过她手里的酒杯一口喝完了酒。
她不该碰这些浓郁的烈酒,她更加适合清清淡淡的果香甜酒。
林白被他拽到舞台一侧的时候,面色红润,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刚才酒精的作用。
“……以后直接来后台找我!”他伏在她的肩膀,大声喊道,声音穿透过背景音乐,鼓动她的耳膜。
发丝上的香气缓缓钻入他的鼻尖,令他难得有一丝微醺。刚才她点的酒应该很烈吧?一定是吧台那不知死活的调酒师诓她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林白学着他的样子,伏在他的肩膀旁问。
因为她身材比较瘦小,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他肩膀上。有一瞬间,想趁势拥她入怀,但脑袋里的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巴掌拍醒了他!啪嗒——
猛地惊醒过来,仰起头。并不是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巴掌,是老琴!
“试音了,人呢?!!!”
林白在后台观赏完了他们整场演出。
这可能和她平时欣赏的第九交响曲篇章有出入?她的眼眸中出现迷醉的炫影。
乐队演出结束后,依旧是琴姐负责向老板结账,其余的乐手收拾着各自的家伙。
“走——宵夜去?”老萨勾住了宝尼的脖子。
结完账的琴姐连拽带拖把老萨抓走了,冲宝尼眨了个眼。
论默契度,乐队里还是这两个人无出其右。
琴姐站起身,宝尼就知道她是去上厕所还是肚子饿。
宝尼叹口气,琴姐就知道他是无聊了还是陷入创作瓶颈了。
宝尼曾经说过,“如果20年后,我们都还单身,就一起去养老院吧。我照顾你,你陪陪我。”
琴姐无情嘲讽,“你20年后去养老院。我去看你。就说我是你远房侄女。”
“怎么你人不会老么?”
“女人老的慢。”
“……行吧。祝愿你一辈子单身!”咬牙切齿。
与秦温馨之间的默契是足以引起自己乐队乐手公子哥这样的伙伴的怀疑,宝尼不无担心,若是真的将来与林白交往,会不会,就要失去这般兄弟了?
但是林白的妥帖,令他自惭形秽。
“我对你的不信任,就是对我自己的不自信。其实呢,在治疗室里,我经常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就是:自信点!哪怕人不需要阳光,它依旧很灿烂。它不是因为人们的需要而灿烂。”
林白的骄傲有她骄傲的底气,她的学识,她的专业,她的理智,以及从未失却的浪漫。
她很疼爱她哥哥的女儿,宝尼是从林白的描述中认识那个女孩儿的,林法沐。
“温暖的像个天使。当小东出生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有些预感,怎么说呢,我哥和我嫂子不能算传统意义上的重男轻女吧,可是多少会偏向男孩。尤其是男孩出生是较晚的那个孩子的时候。你知道么,很多研究表明,后出生的孩子更有进攻性,因为对于头一个孩子来说,家庭里所有的资源都是他既得的,而第二个孩子开始却是必须抢得的……”
宝尼觉得林白有些杞人忧天。“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林白顿时脸红一片。宝尼见状开始自省:自己是不是举了什么不恰当的栗子?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无知?是不是令林白觉得可笑,可又心地善良的不忍心揭穿他……两人内心戏都挺复杂的。
初次见到林教授的时候,宝尼还是感到些意外的,林教授与他妹妹林白的性格全无相似。
尖锐,自负,蜜汁自信。
之后便有些理解为何林白会如此担忧她的小侄女了。林法沐的性格在那个原生家庭里讨不了半点好处,孩子的性格反而是与姑姑更相近些。
“要不是我嫂子有了小东之后,我也不至于这样担忧。”林白常常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两个孩子在长相上不由分说,都是会挑的,继承了父母外貌上的各种优点。
但是在性格上,林法沐显然是挑差了。相比之下她的弟弟林东东则挑取到了更锋利的部分。
宝尼这样安慰林白,“其实也没什么,人都是会长大的。早点独立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譬如我,我不就16岁离开家,独立谋生……”
“沐沐是女孩子!沐沐没有那么强势的性格!”
这是他们唯一会争吵起来的点。
后来宝尼仔细的观察过林法沐这孩子,她确实乖巧的令人有些不知所措。大部分的长辈都会教导孩子:要乖巧、懂事,听话,要遵从大人世界的规则。
可是到了林法沐的身上,宝尼不止一次想说——你倒是跳出那个框吧!
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总是瑟缩、怯懦、敏感。
只有身上的才华横溢是掩饰不住的。
孩子发生意外之后,宝尼惊呆了。连琴姐都沉寂了很长一段日子,“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看到那些报道,我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些人,阴暗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手伸向纯白的孩子呢?他们就只会欺负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了是吧!”
宝尼在林法沐的墓碑前深深愧疚过。
“我很抱歉!我应该……我不该阻止林白,应该更支持她多关心你一些,多过问你一些。应该让你早点和我们一起生活,而不是顾及你父亲的看法,一而再再而三,对你的压抑视而不见……我很抱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