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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既然明知这么难的话,为什么不离开呢?”
坐在拍摄组的皮卡车上,即使戴着护目镜和防风口罩,依然被吹得一口沙子,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是那些妇女,老人,干瘦的孩子,面朝红土背朝天,一耙子一耙子的挖着坑。
小白跳下车帮忙搬运食物,村子里的人会组织年轻男人看守这些食物,免得被孩子或一些不讲武德的村民掠走。
她仰起头,背过身挡住阳光,“你知道,每年死在迁徙途中的野生动物,有多少么?野生动物是没有办法在同一片区域常驻的,因为自然界不容许。可是人可以。所以才会选择最有利于自身活下去的方式。”
小白并没有将把话说完整,但是她相信西哲是能够自己明白的人。不要站在上帝视角,以俯瞰的姿态去评价正在发生的事情。
没有人知道在离开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即使每一个离开的人都活的很好,轮到自己头上依然有那万分之一的概率,所以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指着对方叱骂,怂货!
“看过《沙漠之花》么?”小白坐下休息的时候脱下防风镜倒出镜框里积攒的沙子。
西哲点了点头。这是他们法学院公告栏上会常年放映的影片。
是霍尔曼执导的作品。讲述的是一个生活在索马里沙漠的女孩,从小面临着种族内荒诞的教礼。女孩因为不堪忍受而固执的逃离出去。她成功了!哪怕过程是辛酸的,在别人眼里是无可忍受的,最终她走出了自己脚下的莲花,她走进了人们的视线,让世界上的所有文明为她折服。
“她是希望的光。”小白平心静气的讲述着,“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华丽斯·迪里亲述的经历。每个人都会用赞叹的语气提到她。可是我在这里久了之后,听到的更多的是另一个故事。是其他摄影师告诉我的。那些在逃亡过程中被落下的故事。也许一百个逃跑的女孩,就只有那一个活下来,你依然有那样的勇气么?”
“那么就不应该逃跑么?”
小白目光看向红土地上正在埋头工作的原住民,“他们也是在抗争着。以这种坚定的,笨拙的,毫不起眼的,外人眼中不屑一顾的方式。有来采访的记者问过我,我们这样做有什么用?对改善他们的生活有什么用?我就觉得提问的人很可笑,难道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没有用!就能够抵过这些人的生活么。他们就不存在了么。还是可以让地球一夜之间改变呢?既然都做不到,那勤勤恳恳的活下去难道不是一种最最有效的努力么。”
一个男孩远远打量着他们的皮卡,然后从自己工作的地方奔跑过来,向他们伸出手来。
小白阻止了要分发零食的皮卡司机,“让他们去自己村子里要吃的。”皮卡司机点了点头,将零食塞了回去。
红沙土上的生活是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至少说时间并不重要。没有什么是以日期为deadline的,红沙土上没有炮火,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人,只有地下的资源等待开采。
基地的第一批创建人希望办所学校,可是孩子们吃都吃不饱了,哪里来的力气学习?所以开始转头帮助当地原住民耕种,但是土壤不合适。收成自己都吃不饱。
于是开始与开采矿主谈判,提高当地人的待遇。有用!可基地的人走了以后一朝回到谈判前……
小白有时候会自己吐槽,“我们干的简直就不是人活!干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好在经常会有新成员加入,新鲜的血液让基地活跃起来。
因此即使固定的班底不怎么喜欢那些赚名气的投机分子,也没有抵触他们,他们拥有他们自己的价值和作用。
“我们只需要坚持做好我们自己就可以了。”大叔总是乐观的鼓励着大家。
熟悉之后彼此才会逐渐的交谈起来。大叔有一对儿女,儿子由于车祸意外去世了,机车是大叔送孩子的生日礼物,因此前妻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女儿在医学院里,与男友一起想在毕业后做一段时间的无国界医生。
为此前妻又找到大叔,痛哭流涕,威逼利诱,势必要让大叔打消女儿的顾虑。所以大叔提前为女儿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大叔有自己的v-log,他的目标观众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女儿,现在已经有十万粉丝了——
大叔和一名当地的老屠夫感情很好。简直就是失散多年的异姓父子!
老屠夫的孩子都已经离开了红沙土,老屠夫原本是个猎人,猎杀的是红沙土上到处可见的野兽。
对当地居民来说野兽也是一种食物,但他们只有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才会去猎杀它们,首先没有武器,而且野兽也是有报复心的,一旦报复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外来人却开始收买一些猎物的皮毛、骸骨,甚至活着的菱角。造成不少盗猎分子应运而生。
老屠夫自诩和他们是不一样,他是为了生活,是为了活下去,是为了用狩到的猎物换取孩子的口粮,换取孩子读书上学的机会,与外人交流的机会,而盗猎者却很贪婪,不知节制!
老屠夫提起盗猎者一直用一种不屑的语气,直到遇见了一名小盗猎者。
那孩子叫康索。西哲见到过他几次,他和别的讨取食物的孩子不同,并不会走近基地周围的电网,一开始西哲以为他是害怕电网上的电流,所以就主动搭在铁丝网上,试图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白天的时候铁丝网是安全的。
后来才听基地的安全员讲述,这个孩子从小是个盗猎者,生存手段要比基地里的任何人都高明许多。
“现在把我扔到野外,大概也活不过两个晚上。信不信,这小子可以活一辈子!”西哲乖巧点头,她信的。
人的自信心是会被摧残的,与城市里的孩子相比,西哲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虚弱了。
她因为四肢修长,体侧跑步和游泳的时候很占优势。从小因为不喜欢交流,所以观察力特别敏锐,总是能提前几步预知到危险。
可是到了红沙土,所有天性中的骄傲被打入了尘埃里。分辨不出井水与河水,风沙之下根本点不燃一根柴火。喷火器能把自己头发烧了。白天热出一身汗,晚上冻成bingo……
要不是有小白罩着她——她终于相信了小白的那句:信不信半路上把你扔出去喂狮子?——西哲觉得自己分分钟成为别人的晚餐。
小男孩是来“报恩”的。因为基地安全员救助了他的小妹妹。
“送来的时候可惨了!我们都还说救不活了。没想到生命力那么旺盛。”
只是他报恩的方式有点特别,跟基地喂养过的流浪狗有异曲同工之妙,经常把基地里的妹子吓个措手不及。
但有一次小男孩确实救了一整车人的命——
西哲还记得那天早晨,阳光很好,前后两辆吉普车,哼着小曲唱着歌,主要也是没有其他的消遣方式。一路向着他们的目标点前行。
由于负责指路的向导绕了路,大概是希望经过他所在的村子可以分派到一些额外的食物,车队无意间闯入了盗猎者的领域——那其实是野生动物的领域。
在红沙土,人和动物各自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
盗猎者这次盯上的是一群刚刚迁徙到这片领土上不久的新狮群。
西哲不明白他们捕猎狮子是要做什么。小男孩突然出现,后来才得知小男孩也是盗猎者中的一员,他负责望风,恰好见到了基地的车辆,小男孩拥有天生敏锐的嗅觉,即使不识字,很远也可以分辨出基地的车辆或者外来的车辆。
他从放哨的地方跳出来,拼命挥舞手臂。
前车的司机认出了他,也配合的挥了挥手。有时候与当地人就是这么打招呼的,偶尔经过,如果不是搭车,大家就挥挥手擦肩而过。
但是随着枪声响起,西哲是头一次那么近距离的听到枪响,一开始以为只是爆胎了。
接着狮群从低矮的岩石后面俯冲而来,四散奔逃——
这一刻西哲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父母帮她买的人生意外险中应该包含了被野生动物咬死或是被流弹打死?父母不会以为她发生的最危险的意外,只有车祸吧?
接下去,各种杂乱的讨论声传来,说明人生意外没有那么快到来。
于是她开始往更深处担忧起来,与当场死亡相比,更惨的是终身残废吧。尤其是那种脑子清醒着,可是外人只当你是植物人的伤残。
目光偷偷看向了小白小腿上绑着的猎刀。
关键时刻……就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胆量。
盗猎者发现事败,摩托车声音离开后。狮群逐渐的聚拢起来,它们并分不清人和人之间是有什么区别的。在它们眼里都是威胁到自己领地的闯入者。
男孩爬上了车顶,一手挥舞着长刀,一手挥舞着只分配到几发子弹的□□。他学着野兽的声音咆哮着,西哲第一次听到人类原来也可以发出如此浑浊、深远、威慑的咆哮声——
狮群包围住两部车,怒目而视。
司机终于想起来,叭叭叭按着喇叭!
车上的人员纷纷拨打电话,不管哪一方,有救援就好!至少来个收尸的……
在附近巡逻的直升机赶来后,狮群终于退散了。
西哲隐约还记得有一头成年母狮扑向了车顶。
当男孩被司机拉下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所有人都吓住了,纷纷惊恐的呜咽着,感觉救不活了。
救援机上人员非常淡定的包扎,迅速而果断的止血。
那一刻西哲承认了,人与人之间是有区别的。她的脑海里是懵的,她知道每一个步骤,基地生存基地培训的时候她总是满分。
做紧急救援考核的时候,CPR测试的时候,她动作标准而专注,小白都很信任她。
但是眼前,她糊了一片白雾,什么都看不清楚。
后来小白告诉她,她当时的表情是瘫的,不自觉的颤动。
男孩康复后简简单单的说了句,“就是想帮你们。你们别的时候也不需要我,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男孩后来成为了基地的常客,跟着老屠夫一起学习怎么当个称职的向导。
但是男孩的天赋并在做个向导上,或者说他的年龄还不足以让他承担起向导的责任。
他身上的危险因素总是令基地的人很警惕,做出的判断也不能令人信服。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担任着捕猎者的角色,他擅长做那样的事。
大叔有想过把男孩送回去,也许等他将来长大些再与基地合作不迟。
老屠夫却不认同,“如果你是真心想要帮助他,就是现在,趁热打铁。而不是等以后,等到他忘记了今天这份心意后,再继续重头开始。”
男孩与老屠夫之间也爆发过争执。男孩很聪明,许多东西一学就会,譬如发动汽车,使用发电机,安装太阳能电板。他不懂原理,可是只要教过他一次怎么操作,第二次就他就能复制下来。
有一次,因为老屠夫阻止他捕猎,男孩怒了。愤怒之下将老屠夫推倒在地,送去医院后情况不容乐观。
那时候大叔就已经决定,这个孩子不能继续留在基地中了。他的威胁大于他的贡献。
可只有老屠夫依然坚持留下了他,“你们要给他机会,让他学习,否则,他就永远是那只野兽。唤醒了那一点点的良知后,再任由它扑灭,比从未唤醒更残忍。”
那之后基地里的许多人都负责教授一些自己在“外面”的专业给这孩子。小白和西哲分配到的任务很简单,“什么是绝对正义”。
西哲苦笑,“这是我们辩论庭上都没有讨论出来的答案……大叔倒是真心看得起我们?”
小白和西哲虽然看起来很弱,但是男孩子愿意与她们做朋友。听她们讲话。
他说,“你们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西哲诧异,“哪里不一样了。”
“你们很少生气。就算别人反对你们,你们也不生气,你们就一遍遍的说话,直到把对方说服,或者你们被说服。我觉得这个有点厉害。你们也会接受别人的看法,虽然你们还是会表示不认同,可是当所有人都决定了以后,你们一定会遵守的。为什么?”
小白笑的前仰后合,“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这就是集体意识,是社会,是兼容。我们课没白上,哈哈哈……”
男孩血脉中的野性依然是难驯的,在暴怒中会抽打野狗,会把做坏的作业扔在地上。
但是生气之后慢慢学会了收敛,去投喂、安抚野狗,学会下一次不再鞭打它们,学会克制不再扔东西。
过程是漫长的,西哲在基地的短暂时间里只能看到一部分,但是无疑他是向好的部分走去。
这也是令大叔欣慰的地方。他们帮助过很多人,亲眼见证了有些人走向了好的前途,有些人却并不是。
会问,“遇到那些反而是越帮越遭。甚至依赖着帮扶者,成为枷锁的人,难道不会特别沮丧么?”
“沮丧的时候,就唱歌啊——”大叔还是你大叔,乐观的天性是刻进骨子里的。
“虽然知道帮助不到所有的人。但是,我的作用就是来帮助他们的。至少这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否则在家里,我就永远沉湎在丧子的痛苦中,而且那孩子的意外一半是我亲手造成的……”
“他们很有趣是不是?”小白仰望星空的时候询问着西哲。
“嗯。很有趣。”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基地的人员中有释放的罪犯,有因为赌博一无所有的人,有抛弃家人远逃他乡的人,还觉得有趣么?”
西哲猛地一惊,笔直的坐了起来。
“放心。我只是假设,我不了解他们。这里彼此间都有默契,就是不要追溯过往。离开这里之后愿意继续交往的是个人的自由。”
红沙土上的日子是枯燥的,可是时间是飞快的。
西哲原本打算再延长几周滞留的时间,正在准备签证的时候接到了国内老师的电话。
电话里的噩耗令她措手不及,忙乱之下她又回想起来车顶上一片血肉模糊的场景,深吸了几口气后,冷静的问道,“需要我现在回来么?……”
很久之后西哲慢慢回味过来,人是需要碰撞才会一点点扩展的。但碰撞的目的不是打碎,打成稀碎后重头拼凑,而是知道自己最坚硬的地方在哪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巩固那里,让它变得刀枪不入。
在得知林法沐的意外后,她有反思过,有后悔过,有不屑过,自己还有可以做的更好的地方么?是永远有的!无论给你多少次重头来过的机会,都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
但那并不意味着自己眼下的决定、处境,就惨不忍睹。当自己学会用破碎的眼光看待世界,会慢慢发觉它没有太糟糕,只是普通糟糕而已。
所以自己即使已经没有办法对林法沐做任何事了,而自己现在在做的事情,也可以当作为是小林子依然为这个世上的亲人们所做的一切。
你并不是孤单一人,你与世上无数个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