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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在蹒跚逃窜。
身后跟着唉声叹气的护工,眉宇之间尽是惆怅。
这是一家叫做天星的官方养老机构,人员和硬件在市面上都属于硬气的了。
对老人都是尽心尽责,毕竟是官家的饭碗,砸了不免可惜。
但在照顾疯癫老年人的成本上依然耗不起,如果有痴呆症状的老年人会要求家属额外配备一个私人护理,减轻普通员工的压力。
可眼前的这位却一言难尽……
“扈女士——!扈阿姨!你倒是回来呀,往哪儿走?那是天台……唉、唉!你不能出去!”
“薇薇……薇薇救救爸爸……薇薇快救救爸爸呀……”
身材高大的护工终于截住了这位扈阿姨,额头上的汗水都沁了出来,真特喵的太累了!
这个扈春花的女儿也是个奇葩,头一次来的时候穿着光鲜亮丽,看起来就像是个明星,至少小网红那种。
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泪水,说不尽的楚楚可怜,“我妈病了好几年了,一直是我爸一个人照顾着,因为不放心外人,怕他们手脚重,弄伤了妈妈。前不久家里小区起火,爸爸救火的途中就没有了,没能跑出来……我还要工作,没法在家里照顾妈妈,放她一个人又不放心,我在网上查过了你们这里口碑最好的。我也不求别的,就在我找到住家护工之前能不能先收留我妈妈?”
院长也是一时心软,就签订了照养协议。
签完后这个女人就消失了!
对,是彻彻底底的消失,电话不通了。根据留下的家庭住址找过去,说根本没有这个人。
诡异的是,住养的费用一直在通过疗养院的银行账号打进来,而且照养协议签订的一般都是无期,除非老人发生重大疾病,需要就医治疗,否则不得未经家属同意迁出疗养院转往其他地方。
行政人员想尽了一切办法,“要不就说精神疾病,必须送往专业的精神病院看护治疗?”
“这就不妥。收进来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到时候上头过来一查,我们钱也收了,单也签了,给人转到精神病院,家属呢?精神病院也不傻,肯不肯收呢?”
老墨出现的时候,工作人员还一时充满了希冀,以为是家属出现了。
可是一听,人也是来找这疯婆子家属的。
话没两句就打了起来……吓得赶紧赶客。
但扈春花也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社区里来的护工欢姐。
欢姐来的那一天,外头下着大雨,下雨天的时候人们的心情总是莫名的丧,于是护工们也必须格外的操心老人们。
扈春花就执拗的往外头走,嘴里嘟嘟囔囔着,“爸爸看不见,要去接薇薇,爸爸看不见……”
“送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一个护工休息的时候抱怨着,“一句话都不说。像个假人,看着还挺安静。”
另一个唏嘘,“这种病人呢,情绪不稳定。以前我大表姑家的侄子就是这样,喜欢追女孩子,犯花痴,别人不理睬他,回家就闹上吊,跳楼,把他妈妈吓得不轻,不过在家里的时候人还好,还认得人,我们去看他也会叫人。后来所有人都劝我大表姑,男人早跑了的,说自己带着那么大一个儿子肯定不方便,硬是让送到医院里去,结果……唉,送去没半个月,就触电电死了。大表姑虽然也伤心——这话说出来别怪我狠——她人倒是解脱了,轻松了,一了百了。以后再怎么过,就只一个人的事情了,不用再拖着块沉沉的铁块。”
两个护工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了扈春花,心里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个不详的念头,这个疯女人的家属,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欢姐来的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社区里分配来的临时护工,底子肯定有些不干净的。
而且这欢姐吧,模样挺壮实的,分辨不大出年龄,有的说才二十出头,可怎么看着也都像四十左右的妇女了。
不过发型和衣服倒还算干净,沉默寡言,不喜欢与人聊八卦,做事情只干分内的,与她无关的活瞥都不多瞥一眼。
却是对扈大姐格外上心,来着第一天就盯着看了好久,扈春花也不认得她,安静的时候目光定定的不看任何人,不安静的时候——逮谁打谁。
女护工们只得往后退,让安保大爷过来帮忙,这个时候欢姐就挺身而出了,她手上挺有两下子,瞬间把人制服住。
然后慢慢哄着,把人带回了休息的房间。
后来就只要欢姐过来帮忙的日子,就专门负责照顾扈春花,别的也不需要她干了,一周两次变为了一周四次,冷硬冷硬的欢姐也没说任何反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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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姐正蹲在地上锄草。
这里的锄草是要用手拔的……
大部分的园林活不需要疗养院里的员工干,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被分配到一家中小学,或者百强企业,进行“融入社会,关爱老人”的社会活动。
来的都是些有组织,有纪律,有“社交经验”的学生或者干部、白领,有些会自带树苗来栽种,有些会带着果园子新鲜摘下来的水果,有的则陪老人讲故事,跳舞,表演杂技……人数多少,活动时长,关爱种类各有各异。
唯一不变的则是随行的摄像师和照相机,咔嚓咔嚓,快门闪的人眼花缭乱,头晕晕。
欢姐踢了一脚长在角落里的小树苗,这棵小树苗好像是个植树造林,还大自然一片绿色的校区主题活动中几个小学生过来栽种的。
孩子本来就不高,七零八落的弄的一片狼藉才把树苗栽下去,因为固定不住树根只好搬来了几块大石头压在树苗两旁。
树苗扎根不深,汲取不到土壤的养分,又被栽种到背光的角落里,而且又是精贵的不易养活的树苗,是需要园林呵护的,长着长着它就僵了。
孤零零的杵在那里,看起来了无生趣。
也没有人去搭理它,因为它的小树丫上还吊着一块牌子:XXX路小学XX年级全体同学于XXX年栽种。
谁敢碰它,它的背后可是“全体同学”!
蹲在长僵了的小树苗旁边,欢姐又摸出了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跟打火机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根细细的,丑丑的,扭曲了的皮筋,皮筋断了,忘了哪一天就从她的手腕崩断了,轻轻啪一声就弹开了。
她捡了起来,随手就丢进了剩下没几支烟的烟盒里。
犹豫了片刻后,拿起一根小木棍,在小僵苗的底下扒拉了会儿,就把皮筋埋了进去。
“你们做个伴吧。不孤单。”
……
西哲走来的时候,欢姐看到她了,眯起眼睛,踩灭了烟头,远远喊了一嗓子,“西哲——”
两人都有几分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来这里?”
“我听宋师兄的父亲说,他们在棚户区的房子烧了以后,就没回去了。高薇把她妈送来了这里?”
欢姐的表情略有迟疑,点了点头,“没错。我也是最近被分派到这里来做社区服务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你特地找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西哲犹豫过后,决定如实说了。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个人的轨迹,没有谁必须对另外一个人负责,哪怕是亲生的父母与小孩之间,不过也只有一层社会责任。所需要保证的,只有——不要去打扰别人,也不要让别人来打扰自己。
看起来是冷漠的,也大部分时间是有效的。
这份天性中的漠观,却也是基于一个重要的原则,其实是与林法沐极其相似的人源本真的原则,也是出自对人本性的信任。只有当面临突如其来的,无法预估的,超出审度能力的抵抗力的时候,这份鸡蛋壳般看起顽强却脆弱的原则才会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就像林法沐在面对家人的不公,完全不平等的斥责、冷漠、压榨,在遇见校园中的欢姐气势上和心力上的欺压,在面对高薇表面看起来和和气气,背地里却依旧是利用、背叛与掠夺的时候,她无力还手,不知所措,茫然绝望……
西哲自己何其不是站在一模一样、相似的处境中?
她不过只是更幸运一点,父母更爱惜她一些,没有遇到那般令人窒息的冷待。不过只是遇见的欢姐在校园里的势力薄弱了一些,不足以威慑到她——设想,如果不仅仅是不良、恶霸,而是校长家的不良,受老师们追捧的恶霸呢。不过只是高薇在她身上没有发现更高的利用价值,才将矛头转向了周围的人,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本身所在的高度而逃过一劫,她是幸存者偏差罢了。
所以,我很强,就可以漠视这个世界了么?所以,我没有她那样软弱,就可以无视那些施加伤害的人,置若罔闻,熟视无睹,因为它永远都落不到我的头上!是这样子的么?——西哲诘问着自己。很可惜啊,它并不是这样子啊。
因为总有一天呢,这份伤害和恶意啊,它会变得更霸道,更加令人无法喘息,到那个时候你不知不觉的,就成为了那个软弱者,那个无力还手的人,成为了别人眼中,“怎么连反抗都那样可悲?”的弱者。
林法沐在西哲的心底里就像一根纤细的针,它却轻轻刺开了那层薄薄的鸡蛋壳,尽管只是留下了一道缝隙,那条缝隙如此的微不足道,以至于蛋壳所包裹的蛋清都没有流淌出来几滴。
但是透过这条细微的缝隙,却看到了一整个愕然惊叹的世界……
西哲想起了这样一条有关于色盲的悖论。
每个人眼里看到的色彩其实都是不一样的,但是当你看到这个色彩的时候就有人告诉你,譬如,“这是红色的,那是绿色的”,于是你就记住了,这是红色的,那是绿色的。而其实你看到的色彩或许在别人眼里却是黄色的,蓝色的。所以每个人看到的色彩,其实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只是称呼上抵消了这些色彩的偏差。
光影的世界是难以矫正的,它本身就无形无着,人只能寻找着相似点,予以比类。只有那些天翻地覆的偏差,才会引起旁人的稍加注意。
有些人他们的色彩世界就是相似的,所以才可以轻易的走到一起,可以找到共同的天使色,共同的魔鬼色,共同的纯良色,共同的痛苦色……
“嗯。我就是要找到高薇,然后阻止她正在进行的伤害。她没有权利,伤害我在乎的人。”
欢姐错愕,这话简直不像是西哲能够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