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早晨温度适宜,车道两旁的绿植尚处于繁茂的状态,郁郁葱葱的枝叶叫人看着就通体舒畅,吹进车里的风都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岚岚这学期高三,趁着国庆节有几天假我带她去大学里看看,兴许还能刺激她的成绩更好一些呢!”贾靖冬把着方向盘笑着说,末了又道:“副队,昨晚谢谢你啊!”
南荣把座椅往下放了些许,半躺着摆摆手,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好谢的,准备考哪个学校?”
贾岚岚抱着自己的书包乖乖坐在驾驶座位后面,闻言道:“本来是想考哥哥读的南渝大学,但还差一点分。”
贾靖冬虽然在支队的工作中稍显落后,但也是南渝市有名的老牌重本毕业的,说起来,也是笙小禾半个师兄了。
贾靖冬赶紧安慰道:“也就是差几分,还有大半年,肯定能提上来的。”
南荣点点头,又想起笙小禾高考前的大进步,语气比刚才更加温和,附和着:“嗯,还有时间,不着急。”
他看向窗外,对贾靖冬说:“等会前面左转路口靠边停一下。”
贾靖冬:“副队不先回家休息吗?”
南荣手臂搭在窗户边,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交警队眯了眯眼,说:“嗯,刚好路过去处理点事儿。”
半小时后,东区近郊。
这是交警支队车管所里最大的停车场,交警带着南荣朝里走,在一间单独的车库门外停下。
“南副队,车就在这儿。我们陈队长亲自从鉴定机构接回来的,一直单独停在这里,没有人进去过。”
南荣接过钥匙,低声道:“谢谢,麻烦你了。”
一辆黑色轿车摆放在正中间,整个车头被撞出一个恐怖的凹洞,前盖像柔软的纸巾皱巴巴地竖在挡风玻璃前,但挡风玻璃却早已经在车祸现场碎成了渣。
南荣走到副驾驶前方,从空洞处看向驾驶座,安全气囊蔫蔫地搭在那儿,成片的血迹从气囊一直流到座位上,时间隔得太久,已经开始变黑了。
事发时的画面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涌进这方小小的空间,南荣忍不住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扣在副驾驶的窗沿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在那层薄薄的皮下显得有些扎眼。
他又看见了那条长长的下坡道。
一侧是高高的爬满了各色三角梅的山壁,另一侧则是矮崖下清可见底潺潺流淌的小河。
蜿蜒的盘山长下坡在天空之下,群山之中有着奇异的美感,在经过这里的人口中流传出一个名为“黄泉坡”的别称。
在坡道的尽头,剧烈的撞击让他眼花耳鸣,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只记得朝左边摸去的时候双手都沾满了温热的液体,铁锈味直冲鼻尖,叫人欲欲作呕。
再次清醒过来时,那个仿佛刚刚才在驾驶座上爽朗大笑着说“终于也能趁工作之便来看看这有名网红公路”的人突然就没了。
十几年的一线刑警,无数次和犯罪分子殊死搏斗身受重伤都能挺过来的队长,最后却因为刹车失灵而被匆匆按下生命终止键。
不怪冯心玫不能接受,南荣起初也觉得简直是他.妈.的扯淡,但所有的证据都证实这就是一场意外。
可冯心玫跪在地上悲痛欲绝的声音总会在午夜梦回时响起,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混在一起,又哭又笑地看着他:“这是谋杀,谋杀!”
南荣深深吐出一口气,抹了把脸,垂下眼敛住眼中泛起的红,走到门外的凳子上,打开手中的文件袋。
文件袋很薄,里面装着这辆车的事故鉴定书。
交警支队队长老陈说他们找了第三方机构一起前后仔细检查了三次,没有发现任何被人动手脚的痕迹,刹车片就是自然老化,磨损过度而失灵的。
南荣记得之前有一次出外勤时,仪表板上刹车警示灯亮了起来,那时潘韦斌还笑着说他这车的警示灯亮是提醒应该换,不像其他有的车亮灯就表示已经来不及的情况,让他放心大胆地坐,等下班就去换。
想到这,南荣“蹭”地一下站起来,他立刻拿出手机给老陈打电话,二十分钟后,早饭刚吃了一半的交警支队队长带着人匆匆赶到了这边。
两小时后,鉴定机构的老师傅推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对南荣肯定道:“这个刹车片是原厂的,没问题。”
轰隆一声巨响——
南荣脑袋里蓦然晴天霹雳,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问了一遍:“确定是原厂?”
老师傅站起来,点点头,“百分百确定,原厂都有出厂编号的,一查就知道了。”
老陈看南荣脸色不太对,让老师傅先回去,这才虚虚地扶了扶南荣的手:“怎么了?”
南荣把那个被拆下来反复鉴定过无数次的刹车片拿起来,“那场车祸,真的是谋杀。”
老陈满脸震惊,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他压低了嗓音看着南荣,“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被谋杀,他们前期调查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还将事故定性为意外,这简直是对他们的羞辱!
南荣摆摆手,面上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不是你们的问题,我也是刚好知道潘队换过刹车片。”
而当时潘韦斌换的刹车片,并不是原厂的。
南荣至今都还记得换完刹车片的第二天,潘韦斌还在跟他感叹,“保养店里总说他们是原厂的,但到底是不是谁知道呢,还不如去大品牌的店买个保真的正品,物美价廉,多好。”
也不过就是他们出车祸十天前的时间,那段时间两人在忙区县的一个案子,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一起,南荣能肯定潘韦斌只换过那一次刹车片。
交警支队只在自然磨损和人为破坏这两方面做鉴定,压根就不知道还有前情提要,横竖是阴差阳错地盖棺定了论,要不是南荣恰好是唯一的知情人,恐怕这事儿真的会这么被掩盖过去。
南荣抬头看了看正午时分隐隐可见的太阳光,闭了闭眼,转头拍拍老陈的肩,“麻烦您了,陈队,回头得空再请您吃饭。”
按理一人的刑事案不归市局管,但被害人是支队队长,事情的严重程度也就不言而喻,南荣没再多待,立刻跟着老陈的车往市局赶去。
南荣心事重重,回到办公室只来得及在门口简单地交代宋余去调当初潘韦斌换刹车片到出车祸那段时间的监控视频,就被孙尧祥叫了过去。
一看到南荣,孙尧祥就放下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养生茶,拿起一份文件,乐呵呵地招呼人坐下,自己也跟着坐到沙发旁,拍拍他早拆了石膏的手臂,关切地问:“身体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吧?”
南荣打开桌上摆着的一瓶矿泉水,猛喝了两口后才点点头,“嗯,没事了。”
“那就好,年轻人身体底子就是好。”孙尧祥笑笑,把文件递给南荣:“党委已经开会通过你转正的事儿了,等会儿我就让办公室的去拟正式文件下发通知了。”
南荣看着那白纸黑字写着“决定南荣同志任南渝市公安局刑侦支队队长,免去其南渝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队长职务”,太阳穴猛地突突跳了几下,他把文件倒扣在桌上,低声说:“叔,我暂时不想转正。”
孙尧祥愣了愣,他知道潘韦斌和南荣关系好,只说:“他永远是你的队长,但支队不能长时间没有队长。”
南荣:“我知道,但是,现在真的不行。”
他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转头对孙尧祥说:“我刚从东区停车场回来,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孙尧祥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南荣就伸出手点着桌上的文件,“潘队有极大可能是被谋杀的。我没有办法现在去接队长这个职位,叔,您帮我缓一缓,等我把事情查清楚,还潘家一个真相。我不想之后对他的案情陈述都是刑侦支队前队长,前队长和现队长,还是不一样的。”
孙尧祥缓缓起身,看着南荣的头顶,沉声问:“你能确定吗?”
南荣抹了把脸,跟着起身,他比孙尧祥要高半个头,与眼前这位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对视片刻,开口说了实话:“我发现了疑点,正在让宋余他们去调监控证实。”
孙尧祥把文件拿起来,走回办公桌后面,沉默了许久,才道:“你拿出证据重新调查,其他的我来处理。”
说着,就把文件放到了抽屉之中,又摇摇头叹气,“你呀,得尽快。你一天不升正队,人家宋余的副队也就一天没着落,工资也差着一截呢。”
南荣笑笑,“我私人给他补上。”临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朝孙尧祥说:“叔,谢谢您。”
孙尧祥赶苍蝇似的让他赶紧去查案,重新端起那杯热茶,心中百感交集。嚼了几颗枸杞,孙尧祥走出房间,往隔壁局长办公室走去。
南荣也不耽搁,出门后直接朝潘韦斌换刹车片的店里奔去。
这一查果然就发现蹊跷之处——
当初给潘韦斌换刹车片的那位工作人员,在更换刹车片的第二天就离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