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芜县毗邻隔壁省国家级生态自然保护区,是南渝市距离主城区最远的下辖地,对外交通除了每天定点开往主城的三趟大巴,就只剩下零星发往临近几个区县的班车和晚上十点经过的唯一一趟停靠的火车。
南荣这次参与的抓捕行动在就在叁芜县与临省交界的深山区,没有网络讯号,相互之间的联系全靠卫星电话。
所有人在那边过了一个凉爽又高度危险和紧张的暑假,终于在九月底成功收网,再加上收尾的工作,回家刚好放国庆节。
剩下的事南荣不用参与了,他也不想再在这除了风景好啥也没有的地方多呆一分钟,跟省厅的队长打了声招呼,自己去县里头搭火车了。
虽然火车比汽车要多一个小时,但好歹还能买卧铺躺着,再连续在狭窄的车厢里,腿也没办法伸直地坐上七小时,他感觉腿真的会断。
再次看到手机左上方的满格信号时,南荣居然生出一种幻如隔世的感觉,竟忍不住有些热泪盈眶。
他脚边放着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色的行李包,坐在候车大厅里,淡定地等着微信右上角的小红点一直变一直变,等到终于稳定在10123后不再增长,这才点了进去。
他不停地划拉,等到把所有带着新信息提示的都划拉完,才在底部找到了笙小禾的号。
自那晚挂掉电话后,笙小禾一直没给他发过信息,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
南荣:“……”
这清晰的现实让南荣感觉很是糟心,于是他打开手机里每个月月底才会登陆的APP,第一次利用“位高权重”的职务之便,查了市局刑侦支队队员的外勤记录。
当然其他人都是因为按姓氏排列顺序而顺带瞄了一眼,重点是S打头的笙小禾。
虽然因为支队工作的特殊性,队员们常常都是等到要开始填各种报销单的时候才想起来还要在系统里补登外勤记录,但总归都是会自觉遵守规定,老老实实填好的。
笙小禾刚来市局没几天就去培训了,外勤记录页面上显得有些空荡。
南荣点进九月,在四号的那天看见了补登记录。
【9月1日——30日,中心区人民路派出所实习。】
是距市局直径不到一公里的街道派出所。
南荣盯着那排黑色宋体,勾起嘴角哼哼笑:“小师妹成绩不错嘛。”
实习单位按前两个月的综合成绩排名依次分配,人民路这所是所有被纳入基层定点实习地理位置最好的一个,笙小禾要是拿不到第一名,绝对不可能被分到那里去。
南荣莫名就升起一股骄傲感,能考进南公大和隔壁警院的哪个不是拔尖的学霸,再加上笙小禾他们这一批新晋的警察又是对两大公安直属院校定点招录,虽然比社招公考竞争人数少,但录取分数高得都有些离谱了。
笙小禾能过五关斩六将地杀出重围,最后考上全市竞争最惨烈的主城北区分局,实力和运气差一点都不行。
南荣知道笙小禾以前是艺术生,考南公大也只是刚刚踩上线,在学校的时候成绩也并没有特别突出,想要在那么多尖子生中脱颖而出,背后不知道得付出多少努力。
笑容忽然就僵在了嘴角,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从始至终都不曾仔细想过的问题。
笙小禾成绩固然是不差的,但她并不是那种什么都要争强好胜拿第一的人,甚至随遇而安得有些过分了。
南公大是顶尖公安学府,学生们都是未来各个公安局的坚实力量,所以在教学方面向来都是理论加实践,而且格外注重工作实践。
故而每学期的理论课程都会安排得非常紧密,然后在学期结束前一个月直接安排到各个基层派出所进行顶岗实习直到下学期开学前一周。
和这次新警培训一样,去哪里都是按当学期的期末成绩排名优先选择,人人都卯足了劲儿想去离家近的,各方面条件更好的地方,唯独笙小禾,对于去哪儿完全没有任何想法。
当时她是怎么说的?
南荣眯起眼细细地回想了一下,那天刚好是他的生日,笙小禾自己在家里看着视频学做蛋糕,打了一大盆淡奶油,又嫌太甜不吃,被他逮着接了个奶香四溢的吻,她搂着他的脖子,言笑晏晏地看着他:“反正你也不在,去哪儿都一样。”
那时南荣只当笙小禾是在跟他调情,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但现在这么一想,那话里似乎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
当年他是大三下学期就直接去了当时竞争最激烈的派出所实习,和笙小禾也就是前后脚报道,等那个暑假结束后他就被刚好缺人的市局给调了去。
因为有过三年的兵役期,又跟着破过好几个重案,表现得十分优异,就直接被留在了市局刑侦支队一直到现在。前后拢共也就在基层待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还多了个女朋友,简直不要太幸福。
现在细想起来,当年笙小禾刚到派出所的时候带她进来的民警前辈确实有说过她是那年的全系第一名,但后来两人在一起后,南荣并没有看到笙小禾考过第一,每学期的实习派出所也并没有非要去最好的那一个,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种“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的心态,在刚好修满学分的边缘驻足。
似乎她少有的认真对待,都能和他扯上点千丝万缕的联系。
南荣吸取上次在医院的教训,立刻拍拍脸,觉得自己岁数越大脸皮越厚,想象力也越来越丰富了。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把手机举到面前,戳了戳笙小禾那个系统自带的灰色头像,咬牙切齿地说:行,你不就我,我来就你!
打定主意等明天下班直接去堵人后,刚好也到了进站的时间,两个检票口都已经排了老长的队伍,很多背着大件行李的人都蓄势待发,准备过了检票口就撒腿狂奔,为的就是去占一个比较好的空位,能以较为舒服的方式渡过接下来漫长的黑夜。
南荣票虽然买得晚,但买的是软卧,价格比硬卧还贵了两倍,很少有人买,根本不着急上车。他懒得排队,坐在椅子上看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前移,打算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进去。
斜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位老人,头发几乎完全花白,看着约莫有七十多岁的样子,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色的衬衣衬裤,在空调风力充足且稍显冷的候车厅里显得有些单薄。
她坐在那儿,怀里抱着一个看不清的东西,正低低地抹着泪。
南荣愣了下,以为老人家是被偷了什么东西,刚打算过去问问情况,老人身边就来了位衣着干净也朴实的中年妇女,眉眼看起来很温和,她端着一次性的水杯,坐在老人身边,“阿姨您要保重身体啊!”
中年妇女后边还跟了女生,长得清秀水灵,梳着双马尾,背着双肩包,还拉了一个小的行李箱,看起来是高中生。
女生也走到老人面前,半蹲在边上,背对着南荣劝着老人:“奶奶,等会儿有人来接您吗?”
南荣挑挑眉,拎着他那个价值三个月工资的行李包,像拖麻袋一样拖着走了过去,问:“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老人闻言摇摇头,并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哭。
女生转过头来看了眼南荣,又朝她妈妈看了眼,得到那边的点头,才站起来低声跟南荣说:“这位奶奶的小儿子在隔壁县溺水身亡了,她现在正往那边赶,赶去……”
南荣点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中年妇女正在拍着老人的背给她顺气,老人这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我……我大儿媳妇儿会……会来接我……谢谢……谢谢你们。”
南荣眼尖地看了眼老人握在手里的红色车票,上面显示的终点站是离这边约莫四个小时的县城,到了那边都是凌晨2点了,还是站票。
他看了眼那边已经快要走完的队伍,朝中年妇女点点头,“先进站吧。”
中年妇女扶起老人,把女生叫到身边,低低地在跟她嘱咐什么,边说还边往南荣这边看了两眼,搞得南荣一脸莫名其妙。
他装作没看见,三两步快速走到检票员身边跟他说了两句话,然后检票员就叫来另一个同事站在一旁,等老人过来后给她补了张软卧的票,好巧不巧,就在南荣那一间。
老人还处在伤心之中,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升了舱”,只在南荣的搀扶下往火车上走去。
中年妇女倒是又多看了南荣两眼,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这么热心肠,她又把女生拉住多叮嘱了几句,等到检票员催促说要停止检票后才让女生进了站。
软卧是四人间,南荣把老人扶到自己的床位上,刚把包扔到她的上铺,门外就有一道疑惑的声音传来,“咦?这么巧吗?”
回头看,居然是刚才那个小女生。
南荣轻笑一声,也应了句:“是挺巧的。”他走出房间,给女生和她妈妈让路,出去却发现只有女生一个人。
他挑挑眉,大概知道中年妇女刚才为什么老是边看他边跟女生说话了,敢情是看见他手里的车票,知道自己和宝贝女儿在一个车厢,给她做安全教育呢吧。
南荣在心中给那位家长的教育默默点了个赞,随后就爬到上铺躺着挺尸。
他今天凌晨才结束了任务,紧赶慢赶,一路颠簸地从山里出来,现在好不容易躺在床上,真的是一动都不愿意再动了。
下铺老人渐渐地停下了哭声,女生坐在她身边陪着她聊天,转移注意力。
四个小时的车程,南荣迷迷糊糊地听她们俩从生辰八字聊到兴趣爱好,再聊到婚姻爱情,心里不止一次地感叹原来女性之间的交流跨度可以那么宽广,万万没想到十几岁的小女生和古稀老婆婆也能找到共同话题,并且似乎还聊得挺欢乐的。
老人的心情似乎缓和了许多,虽然心底还是万分难过,但至少现在面上还能带上些许笑意。
她在下车前特地叫醒了南荣,说要把车票钱还给他,南荣没收她的钱,还把她扶下车,看着她的大儿媳妇儿接到了她才回到车上。
没过多久,火车再次启动。
此时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软卧的车厢里只有走廊还亮着昏暗的灯光,幽幽地照到房间的下铺上。
南荣走回房间,刚准备关门的手忽然顿住了,他想起来现在这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女生两个人。
他回过头,撞上女生正慌张收回的视线,心下了然,又重新推门走了出去,坐在墙凳上打算就这么将就一晚。
女生以为他是去上厕所了,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准备等南荣回来时跟他商量能不能不关门,但直到半小时过去也没见人回来。
她犹豫着推开门,发现南荣正坐在门对面小小的凳子上,脑袋靠着玻璃窗,两条大长腿直咧咧地伸展开来,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
“那个,哥哥,你不进来睡吗?”女生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南荣睁开眼,有些疲倦地看着她,纠正道:“小同学,我这个年纪,你该叫叔叔。我不进去了,你自己把门锁好睡吧。”说完又闭上眼假寐起来。
女生很聪明,瞬间就明白了南荣的意思。
“你看起来和我哥哥差不多大。”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感觉有些过意不去,把门完全推开,蹩脚地说着理由:“哥哥,还有四个小时才到市里呢,你还是进来睡吧。我、我就是有点怕黑,咱们把门开着睡吧。”
南荣没答应,只是摇摇头,“就算开着门你也会睡不踏实,还是算了。你的安全意识很强,很不错,要保持住。”
说着就抬手挥了挥,不再理她。
到底是年纪小,女生瞬间满脸通红,感觉自己做了很不礼貌的事情,明明都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车票,却偏偏害得人家去坐小板凳,那个凳子坐着还没有硬座那个沙发舒服呢。
但她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手上还是很麻利地把门从里面上了锁,安心地躺回床上,美美地一觉睡到终点站。
早上六点,天色还带着些灰暗的时候,火车终于到达南渝市的老火车站。
南荣浑身酸痛地伸着懒腰,在车门打开的第一时间朝停车场方向走去,那边出口的岔路通常会有很多出租车,他恨不得马上回到家好好躺躺。
南荣隔着老远就看见出租车的绿色身影,刚想加快脚步走过去时,忽然一辆黑色大众帕萨特停在身前,还没等他从后面绕过去,就透过副驾驶车窗看见了贾靖冬。
“副队!”
贾靖冬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遇到他,惊讶地下了车,“你终于回来了。是要打车回家吗?我送你吧,你先上车坐一会儿,我来接我妹妹,她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南荣本来想拒绝,但贾靖冬太热情了,直接接过他的包放进车里,南荣无奈,只得上了副驾驶,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饱含着兴奋与激动。
“哥哥——!”
南荣睁开眼,转头看见自己四小时前绅士让出房间的女生室友,正抱着贾靖冬开心地蹦来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