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南荣带着同事们火急火燎地回市局还了枪,刚回到家准备好好洗漱一番睡他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时,就接到了分管领导的电话。
“白湾水库发现一具女尸,北区分局已经过去了,你马上带着人去一趟。”电话那头语速极快地下着命令,末了长叹一声:“孩子,辛苦你了。”
刑侦支队这半个月以来联合缉毒支队办了一起贩毒大案,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临近收网这几天几乎就没合过眼,所有人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到了极限。
南荣作为冲在前线的战斗人员,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双眼疲倦得直打架,眼窝深陷得都出现了四层眼皮。
他穿着皱巴巴的白T黑裤,头发凌乱,左手打着厚厚的石膏,绷带从脖子一直拖到了胯间,松垮垮地挂在那儿,看起来像个刚干过架的流氓。
副局长孙尧祥体谅南荣身体还没恢复,早就做主结案后让他先休息几天再上班,但不想消息瞬间在网上炸开,爆了微博的服务器。
重大舆论案件不受“死亡三人(及以上)属刑侦支队管辖”规定限制,支队不能按分工派副支队长出警分局现场,相关负责人必须亲临现场指挥调度。
然而孙尧祥正在外省开会,没办法马上赶回来。正队长大半月前追击罪犯时意外车祸身亡,副支队长南荣暂代正队长职责,怎么都得亲自去一趟白湾水库。
听着隔了大半个中国传来的慰问,他嘴角一咧,从抽屉里翻出他爸藏在他这里的雪茄,点起一根,猛吸两口,强行清醒困顿的头脑。
“放心吧领导,我们年轻人这点精神头还是有的。”
说罢就挂掉电话,又拨通办公室的座机:“白湾水库命案,我现在正往那边赶,让小贾马上过去。”
两小时后,南荣终于堵到了白湾水库。
这边地处北区郊区,依山而建,人烟稀少且水资源充沛,相较于市区中心凉快不少,而且才下过一场大雨,空气变得格外清爽。
天已经黑了下来,此刻四周灯光全部被打开,肉眼可见的大蚊虫成群地飞舞着,像是在进行着一场久违的狂欢。
北区分局也遇上了大塞车,刚到没多久。这会儿警车已经将水库围得水泄不通,警报声盘旋在上空不绝于耳,现场嘈杂不堪却也有序地开展着工作。
南荣在车里睡了一路,被司机叫醒时整个人还是迷迷瞪瞪的。
长时间的高压负荷在短暂的休憩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爆发式地成倍反弹,一时之间让南荣苦不堪言。他难受得直捏鼻梁,在那薄薄的皮上压出两块深红色的手指印。
南荣推开车门,被外面刺眼的灯光一晃,眼睛立刻酸到飙泪。他低下头胡乱抹了抹,喃喃道:“老了老了,雄风不再……”
还没念叨完,就被人打断了:“南副队。”
来人是北区分局的李法医,南荣朝他点点头,神色变得正经起来,沉声问:“具体什么情况?”
李法医摸了摸头上的汗,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臭味,带着南荣往里面走。
“尸体在后面山坳处的一口井里,是一个做直播的小姑娘发现的。人被吓蒙了,手机镜头直愣愣地对着井里的尸体,还是刚好在那边的同事赶过去才关了视频报警。我们正在做笔录,但那主播一直哭,话都说不太利索。”
“死者被一捆手指粗细的鱼线绕颈吊进去,胸部以下全泡在水里,已经出现明显的膨胀,拉上来的时候卡在了井口,消防队的兄弟正在想办法,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他挥手赶走围在他身边的蚊子,继续道:“死者前额有被钝器反复重击的痕迹,应该是被人从正面猛烈拍打而成,到底是不是直接死亡原因还要做进一步的解剖。周围没有发现明显证据表明是案发现场,初步推测这里只是抛尸地,南副队,案子可能得转到市局了。”
南渝市下辖东西南北中心五个主城区,案发地不明的案子涉及管辖区域问题,通常都会转到市局。
南荣听完李法医的话后点点头,“待会儿尸体直接运到市局,明天再补移交报告。”
这时,派出所的警察抱着电脑走了过来,“南副队,网上有人在传是变态杀人狂,专对年轻女性下手,现在舆论风向已经变成了‘一定是她穿得太暴露才会引起杀人狂的注意’。”
“封建王朝覆灭多少年了,怎么还有这种言论?”
南荣看了眼网上的评论,眉头皱得死紧,随即就接到舆情处理中心发过来的警情通报稿件,飞快审核完让对方立刻发到官微。接着就给网信办去电,请他们叫那几个胡乱带节奏的营销号回办公室谈心。
一口气处理完网络上的事情后,南荣才慢吞吞地拍拍李法医的肩,问:“你箱子里有没有绷带,我手这么吊着好几天了,挺疼的。”
李法医在工具箱里翻了翻,找到一卷新绷带,刚准备给南荣包扎,就听到不远处的山坳那边在叫他过去。
南荣让他先去忙,接过绷带自己往临时笔录室走去。
笙小禾和派出所的民警一起给主播陈歆做笔录,但因为受害人是陈歆的大学室友,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说了没两句就开始哭。
“陈歆,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请你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们希望你能提供有用的线索以便于我们明确侦破方向,多耽误一分钟,凶手就可能毁掉更多证据,明白了吗?我们正在和凶手赛跑。”
笙小禾眉头轻蹙,面上带着一丝不耐烦,初见时的温柔可亲早就消失殆尽。她指尖轻敲桌面,压下连续听了几个小时抽泣声生出的烦躁,加重了语气对陈歆说话,莫名让人生出她下一刻就要发火的错觉。
南荣刚推开门,抬眼就看到笙小禾白炽灯下格外柔和通透的侧脸,像是加了好几层美颜滤镜一样,让人感觉不真实。
民警先听到动静,立刻起身朝南荣打招呼:“南副队。”
笙小禾转过头,撞进了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熠熠生辉的眼眸里。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各自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意外。
南荣轻笑一声,用舌头抵着后槽牙,来回在嘴里顶出几个小包,企图用这种撑开脸皮的方式让自己能够再清醒一些,半晌才露出整齐的八瓣白牙,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喃道:“好久不见。”
南荣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抬抬下巴,说:“你们继续。”
笙小禾瞥了眼不远处交叠的大长腿,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笔,隐隐有青筋浮现,随即她便重新看向陈歆,把语气放轻,还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背,“放轻松,我问什么,你照实回答就好。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陈歆被笙小禾软硬结合的态度转移了些许注意力,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点头,“好,我会控制情绪的。”
笙小禾打开录音笔,问:“死者,你的室友方秋,平时性格如何?知不知道她得罪过什么人?你们平时里关系怎么样?”
陈歆又过了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开口:“她……性格挺好的,外向开朗,每天都笑嘻嘻的,我们同住的这一年多里,没见她跟谁急过眼,更别提得罪人了。”
“我们是大二才搬到一起的,四人混合寝室,我和毛雪雁是护理专业,她和吴萱是临床医学专业,虽然不是同专业,但相处挺融洽的,经常约着一起出去逛街吃饭。我们的关系虽然谈不上特别亲密无间,但总体上也还是不错的。”
“你对她的家庭情况了解吗?”
“她家好像在南区平崖镇。”陈歆边回忆边说:“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
民警问:“她平时消费水平如何?”
“她的生活费不多,过得还蛮节约的。”
笙小禾手下一顿,抬头看着陈歆欲言又止的表情,将手中的笔转了一圈,眯起眼问:“怎么个节约法?”
陈歆抿了抿嘴,“她……嗯……经常用我的东西。”
说完觉得可能不太好,马上又说:“我平时也爱乱买很多东西,经常买了又不想要,还不如送给大家。室友之间,互相用东西也很正常。”
这话一出,笙小禾和民警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歆全身上下都是限量的奢侈品牌,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行走的提款机。对于工薪家庭的方秋来说,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会受到影响。
“室友之间的摩擦?”
笙小禾写完这句话后在后面重重地打了一个问号,点点头又继续问:“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陈歆现在已经平静许多,她低头想了想,迟疑道:“一个月前,那天是她的生日,我们寝室四个人一起吃了饭……”
方秋的事,陈歆知道得也不是很多,笙小禾将笔录做完也就半小时左右。
这时,外面有民警进来说尸体已经拉出来了。
笙小禾转头去看南荣,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两条腿就这么大喇喇地伸着,头朝后枕在椅背上。许是因为木头坚硬,他睡得并不好,眉头都皱到一起,但还是没醒过来。
她走过去,闻到南荣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烟味——那是连着熬好几天的夜才能抽出来的量,不知道他多久没睡了。
*
尸体被放在地上,脖子以下极度臃肿,鼓鼓囊囊地,衣裤早就破烂不堪,成了黑漆漆的块状物,放在地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笙小禾走过去时尸体已经盖上了,她没能看见具体情况,但隔着老远就闻到那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样子。
南荣站在一旁,连续打完三个呵欠后,从兜里摸出一只烟。刚举起打火机,转头看了眼身边的笙小禾,又揣回去,把烟叶扯出来塞进嘴里嚼,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脖子和耳垂有长期佩戴首饰的痕迹,但现在都没了,不排除劫杀的可能。”李法医对着南荣和北区分局吴局长说道。
南荣问:“监控能查到什么吗?”
“别提了。来这水库的人大都是为了避暑和看落日,真正来搞消费的很少,老板为了节约成本,已经把监控关掉半年多了。”
吴局长满脸是汗,额头间皱起的褶子能夹死好几只大苍蝇,薄薄的衬衣后背湿了一大片。
“让人到周边去走访,这边虽然住户不多,但难保没有人看见可疑对象。把尸体运回去,通知她家人过来。”
南荣把烟丝吐到餐巾纸里包起来,转头看向笙小禾:“陈歆说什么了?”
笙小禾看着他不停摩挲着烟身的手指,垂下眼将耳边滑落的头发往后撩去,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
“上个月她们在夜市的一家大排档聚餐,有两个地痞流氓非要跟她们拼桌,她们和对方闹起来了。其中有个人的下.体被方秋踢了,那人放话要弄死她,当时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辖区派出所也有记录。”
南荣点点头,吩咐道:“小贾明天去派出所调资料,把那两个混混叫回市局问话,再把方秋的另外两个室友也请来问问情况。”
没有得到回应,他把周围扫了一圈,发现贾靖冬还没到。
“人呢?”他摸出手机,拨了电话:“贾靖冬,你在哪儿呢?”
“副队,呼——呼——我、我到了!”
电话那头喘着粗气,紧接着一个穿着绿色格子短袖衬衣的男生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厚重的刘海和黑框厚底的眼镜无缝衔接,愣是没给上半边脸留出点接触外面世界的空隙,全身上下都写着“我是工科宅男”几个大字。
贾靖冬弯着腰使劲儿喘了喘,才解释道:“副队对不起,路上太堵了,我跑过来的,没耽误太久吧?”
南荣看着这个市局刚从基层派出所新遴选来的憨厚小年轻,一时语塞,只得挥挥手,“去帮忙搭把手把尸体抬到板子上吧,小心点。”
“好。”
尸体已经被装进尸袋,贾靖冬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只觉得恶臭无比,屁颠颠跑过去跟抬尸体的两位同僚说:“我来帮你们。”
说着就跑到两人中间提起两边的绳子和他们一起将尸袋抬到旁边的木板上。
正在疑惑怎么不直接抬上车,就发现尸袋从里面开始膨胀起来。
笙小禾一直看着贾靖冬,眼看情况不对,立刻叫道:“快走——”
“开”字还来得及没说出口,南荣一把将笙小禾拉到自己胸前,转身将她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
紧接着“嘭——”地一声巨响,身后猛地爆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