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南荣从一大家子亲戚齐齐催婚的修罗场里抱头蹿出,回到小区楼下花园吹冷风,感觉自己特别惨。
他拿出手机,对着面前屹立在寒夜中孤傲挺直的昏黄路灯比比划划,精心构图,拍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寂寥感,发给了笙小禾。
然而屏幕那头的人并没有领会到副队的意图,甚至还很莫名奇妙,但为了表示尊重,也回复了一张照片。
南荣点开一看,是正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锅。
照片一看就是随手拍的,根本不讲究整体结构画面,透露出拍摄者的漫不经心和极度的不重视。南荣瘪瘪嘴,刚准备弹个语音通话过去,就眼尖地看见照片斜上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那应该是崔盈面前的水杯,自带了一个小圆镜,镜面朝向笙小禾的方向,在她没注意到的小角落里被照进了手机里。
镜子里的笙小禾正看着正前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饱满的大杏眼此刻微微弯起一道小小的弧线,看起来单纯又无害。
南荣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指尖戳着屏幕上的人,低低抱怨:“好久都没这么对我笑过了!”
话音刚落,手机顶上弹出一条短信通知——是内网系统的申请查询通过了。
南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是前几天他跟档案中心申请的查看六月底高校女生方秋被杀案的讯问视频。年底档案中心格外忙碌,流程走得慢了些,直到刚刚才通过了审批。
他看了眼时间,九点钟,也不算太晚,决定回办公室看视频。
进入内网后,南荣直接把页面拉到最后,点开了吴萱最后在讯问室留下的视频资料。
倒不是对那起案子有什么新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想知道当初吴萱在笙小禾的耳边说了什么——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笙小禾又关掉了录音笔,讯问室里其他的录音器隔得稍远,并没能录下来。
南荣心里一直对她的那番话和笙小禾当时的反应心存疑惑,尤其是听到邰薷的话后疑虑就更重,再加上笙小禾对于他知道她在查旧案的反应实在是太过于强烈了,南荣实在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平常心。
笙小禾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事,他甚至又隐隐升起之前曾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于笙小禾而言,凡是和南荣扯上关系的事,都值得她万分慎重且小心的对待。
南荣不由地眯起眼,点了支烟静静地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如果真是这样,那笙小禾一定是觉得自己知道后会……
会怎么样?
南荣有些迷茫了,他那么爱她,又能怎么样呢?
南荣几大口猛吸后,把烟屁股摁进了烟灰缸里,在长长的白雾中点开了监控视频。
细密的雾气在屏幕上一散而开,吴萱凑在笙小禾耳边的画面徐徐播放。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好在摄像头捕捉到了她的嘴型,南荣紧紧盯着屏幕,跟着吴萱的嘴型试图去还原她的话。
为了读懂她的唇语,南荣特地托关系找了特殊教育学校内部唇语培训班给自己加塞,每晚下班后去旁听,跟着一群特教专业的老师学了整整两个月的唇语课。
搞得他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做梦都仿佛在看默剧。
没办法,他不可能跟局里申请去找唇语专家来解读,更不可能找到吴萱去求证,她犯的那起案子造成了极度恶劣的社会舆论影响,从判决到执行死刑也就不过国庆前后几天的事儿。
快到南荣刚想起来要去见她的时候,得到的回复就只有四个冰冷的宋体字:执行结束。
所以他只能靠自己。
好在吴萱虽然是压着嗓子说话,但面部表情很丰富,仿佛是为了要引起笙小禾的注意。
她的唇部动作虽然不至于大开大合完全标准,但也没有纹丝不动,就是正常的张嘴说话,给南荣的读语工作减轻了难度。
但也只是减轻了一点点,南荣毕竟也才刚学没多久,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来读。
好在天蒙蒙亮之际,他终于读了出来:
你的眼里藏着很深的愤恨。
南荣呼出一口气,往后一靠,半摊在椅子里,琢磨着她们俩前后的话,猜测着所谓的愤恨的由来,也想着她们俩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共同点能够相遇……
他重新拿起手机,把刚才的照片放到最大,看着那双盛满了笑意的眼睛,喃喃道:“所以是因为我一直没察觉出你的情绪才不要我的吗?”
南荣把手机倒扣在心口处,仰着头盯着天花板,疲倦地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眉头微皱,把曾经的过往掰成细小的碎片一片一片查看,惊讶地发现他和笙小禾在一起三年的时间里,两人竟然没有吵过架,只是有过一次冷战。
不过冷战的威力比吵架还大,冷战后,他们直接就分手了。
南荣眼前逐渐模糊,疲惫感沉沉袭来,将他拽进了意识的深海,穿梭时空,回到了三年前的初夏。
那天是笙小禾21岁生日,恰逢周日。
南荣周五下班后就接了笙小禾驱车直接上高速往邻省刚开发出来的海滨公园奔去,两人早早地就把这次的小旅行计划好了,但万万没想到,晚上十一点刚到酒店,市局接到省厅的紧急任务,让南荣马上飞到祖国的西南边陲执行秘密任务。
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行李箱又要被拉走了。
笙小禾反向坐在南荣的行李箱上摁着他放在拉杆上的手,不舍地问:“我等这一天好久了,能不能申请换一个人去啊?”
“要是能换人他们就不会给我打电话了。”南荣连人带箱拖到门边,在她唇上匆匆印下一吻,放低声音哄到:“乖,最多一个月,等你放假我就休年假陪你,到时候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好不好?”
笙小禾站起来扑到南荣怀里,抱着他的腰,翁翁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可我不想你走!”
南荣又无奈又心疼,往后仰了仰,双手把笙小禾的脸捧起来,拨开她前额散乱的刘海,“怎么了?今天这么粘我,以前出紧急任务可不这样的哦。”
笙小禾只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生日。”她松开南荣,伸出手指戳着他的心口,“我都一个月没见到你了,好不容易回来了,连一周都没待满又要走!”
“我错了!”南荣轻笑着握住她的手把人重新往自己怀里带,低下头蹭着她的耳发,认真承诺:“最近确实太忙了,回头肯定好好补偿你。”
两人面对面拥抱,南荣并不能看见笙小禾的神情,只觉得刚刚还抱着自己死紧的手猛地松开,笙小禾推开他,眼底里全是真情实感的难过,甚至带着一丝祈求:“我不要,你别走好不好?”
南荣看看时间,距离他登机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他不能再耽误了。他又亲了亲笙小禾,安抚地摸摸她的后脖颈,头也没回地拉着行李离开了房间。
一上出租车,南荣就给笙小禾打电话,但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听。
南荣知道笙小禾在跟他闹别扭,于是改发信息,狂轰乱炸式地道歉。
不一会儿笙小禾手机里就收到了100+未读信息,很快数字就继续攀升上去,直到南荣不得不开飞行模式时,才停止了发送。
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南荣落地后发现笙小禾并没有回复他,他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估摸着人已经睡了,准备等第二天再打电话。
但他没想到这次案子特殊,等他达到目的地的时候,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直接进入了高度机密的工作状态中。
直到半个月后,才第一次摸到手机,趁着吃午饭的时间抽空给笙小禾打了电话。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南荣走到角落处,压着嗓子小声说:“我刚刚才拿到手机,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不生气了吧?”
笙小禾那边很安静,闻言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轻声问:“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摔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笙小禾才对着话筒说:“嗯,正在吃,刚不小心把被水杯碰掉了。我去收拾一下,你……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
南荣笑起来,知道女朋友已经原谅他了,愧疚涌上心头,想再说什么,又听到总队长在叫他,只得叮嘱了一句“小心别伤到自己”就匆匆挂掉电话。
又是半月不能联系。
南荣每天在高压和危险中倒数着时间,眼看着马上就到他和笙小禾的恋爱三周年纪念日,他第一次觉得干刑侦对不起爱人和家人——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太少,很多一年就一次的重要日子也不能团聚。
但工作再忙,至少也得挤时间打个电话。
南荣厚着脸皮,头一次在紧张的工作氛围里跟领导提了私人请求。于是时隔二十八天,南荣又再一次拨通了笙小禾的电话。
但这一次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南荣看了眼时间,确定是星期天没错。
现在下午两点,按笙小禾的习惯,她现在应该刚睡午觉起来,手机就在身边放着,不会看不到,也不会听不见。
他又继续打了几个,终于在十分钟后,电话接通了。
先传入耳的是一阵阵熟悉的浪潮声,接着才听到笙小禾声音淡淡的发出一声:“喂。”
“笙笙,今天是我们三周年纪念日。”南荣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带着歉意地说:“抱歉,我还没结束工作,可能还要再晚几天才能回来。”
“没关系,工作重要。”
笙小禾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在浪潮之中显得忽大忽小,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吹散似的。
南荣觉得电话那头的人肯定早就红了眼眶在强装镇定,想起上次自己留她一个人过生日,今天又得一个人,顿时心疼得不得了,问:“又去海边了?下次我们去琼岛好不好,把生日和纪念日都补起来。”
“不用了。”
笙小禾没有像以前一样期待着南荣承诺的下一次,她清亮的声线顺着海浪一同穿过话筒,飘进祖国另一端的男人耳朵里,灌了他满耳的冰凉。
“大海很美,我自己也可以看。你太忙了,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南荣心尖猛地一颤,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声音渐渐沉下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笙小禾似乎是长叹了一声,而后说:“我们分手吧。不要来找我,这是我想了很久之后做的决定。师兄,祝你幸福!”
说完还不等南荣开口,径直挂断了电话,之后不管再怎么打,都处于关机状态。
那年二十七岁的南荣,莫名其妙被宣告分手,心神飘忽地回了工作岗位上,躲子弹的时候一个不察从高处摔下去,幸好山野间最不缺的就是树,堪堪拦住了他,只是断了两根肋骨。
他被紧急送往医院,在医院待了七天后就自行出院了,只在兜里装了一瓶止痛药就飞回了南渝市。
2017年7月3日上午8:30,南荣惨白着一张脸走出机场,搭车直奔南渝公安大学。
今天是笙小禾的毕业典礼。
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不远处那个抱着鲜花和同学们合影的人,看着她不停地接电话,但自己这边却一直提示“对方已关机”,肋骨又隐隐作痛起来。
南荣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掏出止痛药吃了两粒,又看了两眼后,身形有些踉跄地转身离开。
走到垃圾桶边时,他看了眼手中娇嫩欲滴的玫瑰,面无表情地把一大捧花倒插进小小的口子里,剩下没能进去的全数被筒壁摩擦掉下,落了满地的花瓣。
同一时间,垃圾桶内还传来了“咚”地重物砸落声。
南荣手一顿,下意识想把花把抽出来去捡,但刚凑到口子边,扑面而来的酸臭味糊满了鼻腔,他退后几步,看着垃圾桶足足有十分钟,呢喃了一声“算了”,就又把花塞进去,走出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