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小禾难得地睡了个好觉,要不是阿姨打电话叫她去吃饭,她大概能直接睡到天黑。
花园洋房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电视柜上少了他们的合照,光洁的柜面看着有些空落落的。
鱼缸里的那对时刻都在秀恩爱的水母和鱼群们也都不在了,只剩了一只大大的乌龟,听到她进门的声音缓慢地伸出头朝门边看了看,然后又缓缓地缩了回去,安静得仿佛一块大石头。
笙小禾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还是自己曾经养的那一只,她走过去,弯下腰摸上玻璃,呢喃着:“就剩你自己了,会不会很寂寞啊?”
乌龟当然不会回应她,但它似乎还记得笙小禾的声音,听到响动又把头伸出来朝着她左右晃晃,蹚着水把头靠在手心的位置,极轻地蹭了蹭,这才回了假山后面,再也不出来了。
笙小禾笑笑,朝缸里舔了点食料才走到餐桌边。
阿姨已经走了,加热菜板上放着暖呼呼的牛肉粥和几叠清淡开胃的小菜。
笙小禾吃完没一会儿,南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吃饭了吗?”
笙小禾听到对面此起彼伏的吃面哧溜声,又看着自己眼前很明显是被特地叮嘱过的营养美味,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罪恶感,她抿抿嘴,应着:“吃完了,阿姨的手艺很好。”
南荣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心绪,轻声笑起来,他起身走到另外一边靠在窗边,“还没走呢吧?没走就帮我个忙。”
“我要做什么?”
“我一个小表妹在干保险销售,这个月业绩不行,找我帮忙呢!你去主卧衣柜的抽屉里帮我看看房产证是不是在里面,在的话等会儿帮我寄给她。”
挂完电话,南荣琢磨了一会儿,又给表妹拨了个电话。
“哥!恭喜发财,百事可乐,心想事成好人一生平安!”
表妹激动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要不是她哥没在跟前,恨不得熊抱上去。
“行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南荣靠在窗户边,漫不经心地说:“等会儿就给你寄过去,还差多少?”
表妹掰着手数了数:“你的,我的,表姐的,小外甥的,还有各个叔伯姨舅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差不多了,我刚调过来,财产险这边的要求暂时没有人身险那么高,足够了,谢谢哥!”
南荣:“……”
他说:“行吧,那你现在还需要人身险吗?”
“当然,财产只是暂时的,我早晚要回人身那边公司的。”表妹毫不客气地说:“哥,你有新业务要给我介绍吗?”
这个表妹嘴里没个把门的,南荣不敢说太多,只语言含糊着:“嗯,队里来了个新同事,你那什么意外啊,重疾,医疗的,能买的都买上吧。”
“好!”这可是大业务,表妹听得两眼发光,“那我们什么时候面谈?”
“不急,我先把她身份证号发你,你选选合适她的,能买的都按最高额度买,把合同准备好,等我回去后再说。”
表妹疑惑地问:“干什么要等你回来?他人在就好了呀。”
南荣当然不能现在就告诉表妹,因为投保人是他,他当然必须得在!
他只说:“我俩都出差呢!”
表妹只能失望地“哦”了一声,道:“行,最近又出了几款不错的,我回头也帮家里的亲戚们全补上。”
南荣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感叹:多亏你有一个经得住你随意折腾的庞大家族。
而另一边,笙小禾打开柜门,怔愣在原地。
当初这套房是从装好没有住过的业主手里买的,南荣嫌衣柜太小,找人重新做,把一整面墙分成了两个大的区域,一边是笙小禾的,另一边是他自己的。
而现在,本该空空如也的曾属于笙小禾的那一边,还挂着不少衣服。
笙小禾当即就认出来,那全是以前南荣给她买的,她没有带走的四季衣物。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整套房到处都干干净净,没有灰,应该是有人定期来做卫生。
笙小禾打开南荣那一侧的柜门,果不其然,里面全挂着夏季的衣物。
她闭上眼,掩住里面跌宕的情绪。
把房产证寄出去后,手机又响了起来,笙小禾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盖文”。
盖文,是她的心理医生。
一小时后,两人在酒店套房内见面。
盖文是四十多岁的成熟女性,有着她们国家很有标志性的蓝色眼睛和金色长发,她坐在那儿优雅地喝咖啡,看起来并不像一名医生。
她见到笙小禾的手时,整个人都惊呆了,“天呐,到底发生了什么?”
笙小禾只说做家务不小心伤到了,盖文才放松下来,给她倒了杯热水,插上吸管,边观察她边说:“你很痛苦。”
笙小禾苦笑着说:“我的病情好像复发了,盖文,我需要你的帮助。”
盖文是国内外心理学界颇有知名度的医生,通常听到病人对自己求助,她往往会回以淡定的微笑,然后说:“相信我,我会带你走出来的。”
但她的职业生涯里,有一个例外,而这个例外,就是笙小禾。
盖文记得很清楚,那是2017年7月3日——笙小禾通过中国国内和她有密切联系的同行校友联系上了她,毕业典礼结束后立刻就坐飞机漂洋过海来找她。
在她听说笙小禾有过一次自杀行为但却又放弃的时候很惊讶,因为按照她当时的状态,应该是一心只求解脱的。
于是盖文对这个看似普通的病人产生了好奇,她按照机构里常规的方法对笙小禾进行引导,治疗,却迟迟看不到疗效。
大半年里,她见到笙小禾因为吃药和反复、直面创伤经历而迅速消瘦几乎快不成人形,心理已经隐隐做好了这个人病入膏肓,救不回来的准备。
但忽然有一天,笙小禾突然告诉她,自己昨晚睡了快五个小时,并且没有做噩梦。
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今天是她前男友的生日,凌晨时她点开手机里以前的录音,伴着声音沉沉睡去。
那是盖文第一次知道南荣。
后来她尝试着改变笙小禾的治疗方案,把南荣的语音加入到核心环节,再配以其他的方法和药物,终于在笙小禾来找她的一年之后,将她的病情比较稳定地控制下来。
可现在这才过去两年,她竟和当年初见时的状态差不了多少。
笙小禾很仔细很认真地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全数剖析说出来。
盖文听完后,一锤定音:“南荣是你的解药。”
她说:“或许你可以把这一切告诉他,让他参与到我们的治疗当中来,我认为这对你的恢复肯定有非常大的帮助!”
“不可以!”笙小禾音量不由得高了起来,她有些激动地看着盖文:“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盖文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呢?禾,你是怕他知道你得这个病会离开你吗?”
笙小禾垂下眼看着杯子,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他不会的。”
“那不就行了?”
“我不能耽误他一辈子呀!”
笙小禾站起来,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面色稍显憔悴的人,轻声说:“我这个病不能根治,严重起来很有可能做出极端的事。他得有多喜欢,才能经得住我经年累月反复无常的病情消磨?万一哪天我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定会怪自己没照顾好我,他该有多伤心啊!”
“这对他不公平。”
她转过身,朝盖文轻轻一笑:“他生来就在阳光下,我又何必非要让他跟我一起堕入黑暗里呢?”
盖文心疼地抱住笙小禾,在她耳边道:“但你并非生来就在黑暗,你只是生病了!”
笙小禾举起手,看着因为角度而暂时逆光,被阴暗包围的手掌,淡淡道:“可它缠了我这么多年,早就已经融入骨髓了。”
盖文不忍地看着她,还想再说什么,但笙小禾却打断她,只说:“盖文,我们再试试其他办法吧。我听说现在出了新药是吗?”
盖文叹叹气,点头:“对,我们国家刚批准上市的,是治疗重型专用的,之前我没觉得你需要用,就没有带过来。等过几天学术交流结束后,我回去给你寄。”
“好。”
*
之后的一个月里,笙小禾没有再接到过南荣的电话,但回到市局上班后,每天也能听到来自他们前线的战报。
专案组协同其他省市的刑警接连不断地将施念菊同伙供出来的窝点全数端掉,最后抓到了三个在各自行业里都有头有脸的所谓的“精英”,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却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各自谋求着相同的利益。
他们就是全国各个地方如施念菊一般的人的上级,也就是这个犯罪团伙的“顶头上司”。
在笙小禾出事当天一起失踪的女生的尸体也同时被找到,她没有按原计划被活埋致死,而是因为对迷药过敏,晕过去不久人就不行了。
南荣特地问过毛雪雁的事,得到的答复既在推测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毛雪雁是早就被境外买家盯上的人选,只是她身边几乎随时都有人,很难下手。
后来她独自出省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不料在准备“货”时买家突然反悔,赔了一大笔违约金后,三人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直接让人将毛雪雁拖到荒郊野外去烧了,剩下来的骨头敲碎扔进海里。
真正的尸骨无存。
而一直贯穿在其中的重点人物施念菊,则因为叁芜县迎来大雪封山期,警力全都撤下山,分散守在山脚处守株待兔。
但直到过年时,也没有见到她。
不过依照那雪量,施念菊就算还在山上,也不可能活下去了。
一个多月里,南荣带着人东奔西走,抓漏网之鱼,抓那些在国内的买家,忙得日夜颠倒,疲惫不堪。
辛勤的工作到最后变成一条多达二十页的长篇微博,在大年二十七的那天爆了服务器,给全国人民和那些受害者及家属们带去了法律的公平正义。
大年三十上午八点,连着熬了两个大夜的南荣一身风尘赶回父母的家,在一大家子老老小小齐刷刷围观的眼神中飞速上楼,反锁房门,连衣服都没脱,就躺上床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模模糊糊地摸过手机,给小赵打电话。
“赵儿啊,还是老样子,叫你爸妈少送点饭,等会儿我给你带饺子过来。”
这是刑侦支队的老规矩了,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即使是过年,办公室也得有人二十四小时值班。
南荣作为支队过年时回的家离市局相对最近的人,只要轮上其他人年三十值班,他就会送上自家亲手包的饺子聊表心意。
今年轮到小赵值班,他怕人等会儿家里送的饭菜太多,提前打招呼。
谁知小赵那边吵吵嚷嚷的,他大着嗓门朝南荣说:“副队,今年我家外地的好多亲戚朋友都回来替老人家过生日,我跟小禾换班了,今天不是我值班。”
南荣“嗯”了一声,“行,那我给他打电话。”说完才反应过来,问:“你说你跟谁换的?”
小赵又重复了一遍:“小禾,笙小禾!”
南荣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大吼着挂了电话:“臭小子你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