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延州。
永巴石林。
聂校格按着手机上的地址在石林中七拐八拐,到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
她选了个阴凉处等着,顺便打量着四周,这里四通八达人流密集,路两旁还有租赁民族服饰和当地小吃的,这么一看倒也十分热闹。
她和阿扎约在石林这边见面,阿扎是当地撒尼人,对于这一带的村落习俗十分熟悉,平时靠给人当导游为生。
衣服口袋里一阵震动后又归于平静,她掏出手机点开。指尖停顿片刻,还是回拨了过去,电话刚打通那边就接了。
唉,该来的总会来。
“聂姨。”她先开口。
“聂姨?你眼里当真有我这个聂姨?”聂倚云压抑着火气,显然气的不轻。
“对不起,聂姨,这次不告而别是我做错了,回去后您要怎么罚我都——”
她话音未落就被聂倚云截断。
“罚你有用的话,我早就直接派人过来押你回去了,犯得着打电话?”聂倚云火气更盛。
“聂姨,我没法这么心安理得地过下去。”
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岔路口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喧闹声中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坦然,“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母亲,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电话两头俱是沉默,半晌,聂倚云道:“她也是我妹妹。”
“校校,我比你,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真相,你以为我就没查过吗?这件事情底下水太深,我是不想让你涉险你明白吗?你母亲那件事已成定局,她在天有灵一定也是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做个普通人,听聂姨一句劝,别再往下查了,行吗?”
聂校格垂眸,“聂姨,我五岁时亲眼看见她变成一张人皮,那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您觉得见过那种场面......我还能再做个普通人吗?”
她顿了顿,“而且,她才不会希望我平安顺遂。”
能狠下心溺死自己孩子的母亲,才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顺遂,自己从被推下水的那一刻开始,这辈子的轨迹就已经变了。
聂校格不知为何眼眶微酸,她抿了抿嘴,听到电话那头聂倚云叹了口气,问她:“这件事真就那么重要吗?”
“比命重要。”
聂校格回答的简单干脆,毫不犹豫。
聂倚云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各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叹息,聂校格居然从中听到了一丝苍老,无力感从电话那头窜入她耳中。
通话就此中断。
她放下手机看向路口,打量起来来往往的人群,强行将那种无力感压制住。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聂校格收回目光。
“聂小姐,您到了吗?”
电话里的声音和身后某一处高度重合,聂校格在回头的一瞬间敛了神情,一如往常披上单纯善良的伪装。
阿扎身高并不高,约莫二十三四岁,一副憨厚朴实的长相,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皮肤晒得黝黑,手上抓着小彩旗,冲自己呵呵笑着。
早在见面之前两人就把路线什么的商量好了,临走前阿扎拐进一旁租赁服装的店里,用当地语言和女店主说了几句话。
聂校格听不懂,但女店主不时朝她打量的视线表明对话一定与她有关,因为眼神并没有恶意,她也就没有计较。
那两人一番商量过后,看见阿扎递给女店主几张大红票子,聂校格被女店主拉过来塞进换衣间里,阿扎在外面笑呵呵道:“聂小姐别介意,您还是换个衣服比较好,咱去的地方不太欢迎外来人。”
聂校格低头看自己这一身,路上舟车劳顿皱巴巴不说,帽子口罩包裹的严严实实,浑身透着奇怪,也的确不太适合,点点头拉上帘子。
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阿扎和女店主正在门口闲聊,两人听见声音同时往后转的时候,心底着实惊艳了一把。
上衣是右开襟高领长衫,下着彩带镶边白色长裤,虽然是很普通的撒尼女子扮相,长相却生生加了不少分,脆生生的小脸不大的年纪,讨人喜欢的紧,只是那双过分清明的眼睛总给人一种不可忽视的距离感。
踏出店门,聂校格马上又戴上口罩。
她这一趟帽子口罩基本没摘下来过,倒也不是怕被人发现踪迹,其实自从踏上发往云南延州火车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已经有一双眼睛盯上她了。
这人既然把线索递到自己眼前,让她顺着往下查,那就一定会随时在背后关注自己的动向,明摆着等她查到了什么,这人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她只是不喜欢被人从暗处窥探的感觉,总感觉心里毛毛的,所以戴个口罩也就图个心理安慰。
出了店门,聂校格想把刚刚买衣服的钱转给阿扎。
阿扎摆摆手,没要。
“聂小姐,您给我的钱已经挺多的,就当是从里头出吧,再说这年头遇上您这样的雇主也是难得。”
聂校格点点头,没再推脱,她的确给了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过不是为他。
在她知道号码所在地是云南延州后,就托人查到了户主的身份。
户主名叫苗玉,65年生,老家原来在贵州一片,十六岁时嫁到了现在地处云南延州的皮香村,巧的是,最近她婆婆因病去世,正在办葬礼,正好给了聂校格接近苗玉的机会。
俗话说彝人发财送祖灵,汉人发财造房子。
彝族人崇拜祖先,从丧葬仪式就可见一斑,他们认为祖先的魂灵是要回归祖界的,送灵归祖,彝族称其为尼木撮毕,是每个家庭最重要的一桩大事。
阿扎的哥哥阿海是当地有名的毕摩,他今晚会为苗玉婆婆主持一场丧葬仪式,这也是她不惜花大价钱曲线救国的原因。
阿扎常年与人交际,性情格外热络,从不会让气氛冷场,反正葬礼也在晚上,阿扎充分发挥自己导游的身份,领着聂校格在石林里逛了逛,遇到什么著名景点还会特地讲上两句,言辞也十分幽默。
聂校格看气氛差不多了,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苗玉。
“对了,今晚上葬礼那家人,你了解的多吗?”
阿扎听后挠挠头,要说云南各大景点他还能滔滔不绝的讲两句,但那家人他了解的还真不多。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苗婶儿我倒是知道一点。”
聂校格道:“苗婶儿是?”
“噢,聂小姐不知道,这个苗婶儿啊,就是今晚办葬礼那家的儿媳妇,在我们十里八乡的风评很好,人孝顺着哩,唉,就是吧,命苦了点。”
聂校格眉尾一挑,“怎么说?”
“我也是听老一辈讲的,说是当年苗婶刚嫁过来,没几天丈夫就死了,全家就剩下她和年迈的婆婆,家里头没了顶梁柱,日子自然穷的揭不开锅,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多半都会选择改嫁,但苗婶没有,几十年如一日地孝顺着她婆婆,给老人家养老送终,你说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全天下能找出来几个?”
聂校格点点头,“那她婆婆去世以后,家里不就剩她一个人了?”
阿扎叹了口气,“那可不就是嘛。”
她道:“她丈夫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阿扎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那会儿我压根没生出来呢,不过老一辈的应该知道不少。”
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逛到了下午三四点,差不多该走了,他们就没再逛,朝着出口走去。
***
永巴石林。
“我说小苑爷,这石林可有讲究,里边儿还有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话说阿诗玛同阿黑哥两情相悦,不料阿诗玛被财主家的儿子看中,要强娶她,阿诗玛被抢过去后宁死不从,终于等到阿黑哥来救他,结果二人过十二崖子的时候被财主家那俩丧尽天良的勾结崖神要害死他们,结果您猜怎么着?”
刘沃穿着当地撒尼人的传统服饰,麻布缝制的对襟式无袖短褂,边角缀以蓝色衣边,乍一看俨然是个本地人。
半天没听到回应,刘沃转身,大少爷正跟在后边懒洋洋的迈着步子,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满腔热情瞬间被浇灭。尽管心里这样想着,刘沃还是哒哒哒跑过去,尽职尽责地嘘寒问暖。
其实他对这位大少爷了解不多,只知道家底颇为丰厚,任哥当时说给自己找到了活儿,五万块钱,他还以为是什么违法的买卖,哪知道就是给这位大少爷当几天的导游,当然导游只是表面,他还有一个隐藏任务:看紧这位大少爷,时时刻刻向上头播报他的行踪,要是任务完成的好,后面还会加钱。
看着眼前的金大腿,刘沃瞬间没了脾气,眼尾都笑出了褶子,“大少爷,您累不?咱还走吗?”
苑望闻言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掩在帽檐下的黑眸轻抬,“走啊,干嘛不走,伍老六不是都给钱了?”
大少爷漫不经心的一句,倒将刘沃惊出一身冷汗,伍爷那可是上边的上边的人物,是连任哥都够不到衣角的,大少爷连他外号都敢直呼.....刘沃不觉笑的更谄媚了点。
景区里多是穿着当地服饰的,路两边立着很多牌子,什么十元租一套撒尼服饰,游客也大多入乡随俗,穿着服装边逛边拍拍照,发个朋友圈证明到此一游。
人来人往中,苑望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一点,倒不是说穿的有多招摇,实在是这长相和气质就让人忽略不了。
刘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大少爷的装束,卡其色休闲装外加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下的侧颜精致好看,很简单利落的打扮,他突然想起来一个词,前两天特火,任哥家那小丫头天天说,叫啥来着...对!少年感。
苑望突然在岔路口站定,不往前走了,刘沃狐疑地朝四周扫视,就听见大少爷慢悠悠道:“渴了。”
刘沃立马颠颠儿地跑去前头的摊点买水,全然不知转身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于九掩在人群里,第一时间跟上了苑望的脚步。
苑望没走几步,一个手上举着相机的姑娘突然叫住他,“小哥哥,照个相吗?十块钱一张。”
他回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刘沃来到岔路口。
察觉到那边投来的视线,苑望下意识侧过脸,随手从经过的人里拉了一个出来,挡住了刘沃的方向,笑道:“好啊,帮我们拍一张。”
聂校格莫名其妙被人拉过来,然后听见这人弯腰附到她耳边低声道:“朋友,江湖救急。”
拍完后,苑望塞给她一张红票子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聂校格愣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钱,目光随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