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四点十分,聂景山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都是过来送葬的,大多是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有二十多个,基本都互相认识,三五个人聚成一小堆,说话聊天。
剩下的就是聂景山的直系家眷,还有一些族里的亲戚朋友。
聂校格在族里一直是乖乖仔的模样,族人对她的印象都是乖巧听话,看见她过来的时候还热切地和她打招呼,当然基本都是婶婶阿姨类的。
“校格这是旅游回来了?”
“呦,你还不知道吧,校格现在是大摄影家了,听说前两天拍的照片还得奖了。”
“我就说这女娃以后肯定出息,长的又白净,要是能当我家媳妇,我做梦都能笑醒。”
“阿秀婶,你这可不地道啊,孩子这才多大就物色上了,校格还是看看我家顺子——”
……
聂校格一会看这个婶,一会瞧那个姨,就跟进了盘丝洞似的,没多会就晕头转向,脸都快笑僵了。
她偷偷拽了拽聂准的胳膊,用气音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应付不来啊,我最害怕这种场面了。”
聂准拍了拍她肩膀:“……哥也怕。”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艹,聂准。
聂校格恨不得一脚踹过去,但已经晚了,人早没影了。
聂准作为族长的儿子,份内的事自然要多做一些,等他安排好事情觉得良心有愧回来找她的时候,发现刚才还一脸社恐的主人公,此刻正站在妈妈堆里笑魇如花,混的如鱼得水。
聂准摇头笑笑,转身回去继续讨论事情。
等队伍启程的时候才重新回到聂校格身边,小声道:“忘记提醒你了,今天的祭师是二叔公。”
祭师换句话说就是送葬的头领,主持丧葬的那种,跟阿扎的哥哥差不多。
提到他,聂校格下意识地蹙起眉,过了会又缓缓放下来,耸了耸肩道:“是就是呗,到时候我站在队伍末尾,他站最前面,说也说不到我。”
聂准不放心她:“到时候我得去前面帮忙抬棺,你自己一个人能行?”
聂校格瞥了他一眼,无语道:“哥,你能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吗?”
聂准拍拍她的脑袋:“比我小的都是小孩。”
没说几句,就看见二叔公从聂景山家里出来,跟旁边的人耳语几句,随后那人冲着人群吆喝一声,意思是要走了。
聂准道:“我先过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聂校格笑:“知道了聂妈。”
***
队伍启程,刚才稍稍轻松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整个队伍都弥漫着肃穆、沉重。
景山叔平日里的人缘好,过来送葬的起码得有五六十人,聂校格一直远远缀在队伍末尾,跟前面的人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在最后是有好处的,纵观全局,前头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最前面打头的是二叔公,头发花白,虽然人是不太讨喜吧,但做祭师还是挺有名望的。
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却依然硬朗,在山路上走的健步如飞,完全不用别人搀着。
往后就是抬棺木的年轻男子,黑色厚重的棺木被数十个拼接起来的井字架担在中间,延伸出二十多个长把手。
足足有二十一个人抬棺材。
因为山路不好走,抬棺木的人自然也多,可以理解。
再往后就是景山叔的亲眷,他儿子披着孝布走在棺木后面,和姐姐一起搀扶着母亲。
母亲哭的撕心裂肺,后头的人直摇头叹气,但偏生又不知道安慰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说这些场面话还有什么用呢。
日头逐渐升至头顶,外面酷热难耐,山里却凉爽很多,走了五个多小时,估计得有二十公里吧,终于到了地方。
出乎她的意料,族里的葬陵……在溶洞里。
也就是传说中的洞葬。
她还以为这种葬法早就失传了。
贵州多喀斯特地貌,溶洞上方是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密集恐惧症肯定看不了,溶洞光宽度就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深度看不出来,估计更长,后面黑漆漆的看不见。
但比溶洞更瞩目的,是棺材。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描绘的话,就是——
壮观。
大大小小的棺材被搁置在木架上,一层叠一层,高至洞顶,中间只留下一道可供人侧身通过的小路。
棺材越往里年份越新,现在几乎已经摆到洞口。
棺材的数量完全不可估计。
这处洞葬一定有年头了,至少是从明朝开始。
聂校格突然想起句话,忘记是在哪看到的了,好像是关于苗族的历史起源,上边说:这是一个在战乱中不断迁徙的民族。
大多数人想到苗族,首先会想到他们带有特色的民族服饰,绣的精美又繁复,其实衣服上边的花纹大有门道。
正是因为他们要不断在战乱中迁徙,因此会在袖口绘上代表自己血脉的徽纹,这样即便在迁徙中走散了,也方便今后相认。
而大部分的苗族人都会在袖口绣上蚩尤。
没错,蚩尤。
有个传说,据说蚩尤盛极一时,统辖长江下游地区,风头一时无两,与上游的炎帝黄帝成对立之势,彼时苗族,就是蚩尤部落里的一支。
两方交战,蚩尤太过自负,因此轻敌惨败,被对方生擒。
首领被抓,部落四散,苗族作为其中一支迁至广西贵州一带,自此久居深山,隐姓埋名。
那场大战算是千年前被口口相传的一场著名战役。
当然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不过聂校格是觉得凡事不可能空穴来风。
就好比有些苗寨,至今还保持着建在山顶的习惯,原因很简单:便于遇到危险迁徙。
说的通俗点,就是逃跑。
而因为寨子大多建在山的周围,因此独具地貌的溶洞就成了天然的‘坟墓’。
从洞里棺材的数量来看,聂族估计已经在这里扎根了有百年不止。
队伍进洞之后就停了下来,二叔公站在前面念念有词,估计是祭语什么的,其他人围着棺材哭喊,那真的是扯着嗓子在喊,洞里的回声久久不散。
聂准也混在人群之中,虽然没加入喊灵大军,但也红了眼眶。
聂校格站在陵洞的角落里,游离于队伍之外,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心底多少还是有点触动的。
忽地,她鼻尖微动。
嗯?
怎么有血腥味。
聂校格仔细闻了闻,果真是血腥味。
她朝队伍那边看过去,没人受伤,但也没看见有血,那这血腥味是哪来的?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黑黝黝的陵洞深处。
好像在里面。
***
趁着没人注意,聂校格迅速侧身溜进棺材之间的小道中,进来后才发现——
这他妈根本不是小道。
是夹缝吧。
她本身已经算是挺瘦的,没想到进到里边还得提着一口气,不然很容易擦碰到两边的棺木。
不想被人发现是其次,主要是这些棺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她真怕稍不留意,这些颤颤巍巍的棺木随时会宣告罢工,尤其每排棺材离得很近,到时候一排带一排,整个陵洞都得遭殃。
聂校格循着味道在夹缝中穿行,路虽然难走,但好在是走对了,鼻尖的血腥气越来越浓郁。
越朝后走,棺木的材质就越老旧,霉味也越浓郁,原本密封好的棺木略有松动,甚至能从闪出的缝隙清晰看到里面。
其实里边也没什么,基本就剩骨头了。
聂校格眼观鼻鼻观心,决定能不看还是尽量不看。
毕竟死后还得被别人当猴一样看,怎么想都不会高兴,而这里至少得有成千上万个棺木,嗯,还是不要惹各位长辈众怒了。
她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脚步放的极轻,最后在血腥味最浓郁的区域停下脚步。
应该就是这一片吧。
她右臂垂下,从袖口中滑出一截刀柄伸手握住,在紧凑的棺木中挪动着脚步,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很多。
突然,在她路过一排棺木时,最底层的棺木发出‘吱呀’一声脆响。
心道不会吧。
自己平常也没这么乌鸦嘴,不会说塌就塌吧。
仿佛印证她的猜测,一连串的木质推拉声响彻而边,然后就看到底层的棺盖被推开一角,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臂。
血液顺着手臂朝下流淌,一直垂落到指尖,滴落在洞里的土壤中,洇出一摊暗红血迹。
呼,还好。
聂校格松了口气,居然觉得庆幸,不是棺材塌了就行。
接着那条手臂动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垂下。
“救……救我。”
从棺木里发出一道沉闷的呼救声,在棺木的掩盖下细微到近乎无声。
聂校格垂眸打量那条露出来的手臂,思索一个正常人出现在深山陵洞的棺材里,碰巧还受了伤的可能性。
总之……这个人很可疑。
她没有立刻上前帮忙,而是冷静发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聂族的陵洞?”
过了会,棺木里呜咽出两个字,虚弱至极:“救我。”
聂校格不耐烦道:“喂,听得到吗?你不说自己是谁我也不敢救你,万一你想害我怎么办?”
“我知道——”
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她拧眉,靠近了一些:“你知道什么?”
“他、他们……死……的真相。”
聂校格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但棺木里的人仿佛昏了过去,彻底没了声息。
她暗骂一声,只得缓慢挪到棺木前,微弯下腰,费力地抬起棺盖一角。
幸好木头老化很多,重量比以前轻了不少,不然她是肯定掀不动的。
终于,她艰难地把棺盖移到了旁边的棺材上,虽然只是推开了一半,不过空间也足够了。
棺材一掀开,血腥味顿时浓郁了数倍,看来这人血流了不少。
这里和洞口有段距离,光线不是很足,棺木里的具体情形并不是很清晰。
聂校格只能侧身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朝棺材里照过去,心道下次真该买个随身LED灯。
有光源加持,棺木里的样子瞬间清楚明了:
棺材里蜷缩着一个男生,面色苍白,腹部有道长约一寸的伤口,正往外泱泱留着鲜血,手臂上的血估计就是刚才捂伤口来的。
这人……是那个黑面具吧?
虽然聂校格没见过他面具下的样子,但对他的身高体型记忆犹深。
强烈的光线袭来,男生短暂地睁开了眼,琥珀眸中清晰倒映出聂校格的小脸。
“阿校……阿校姐姐。”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
***
聂校格看着眼前昏迷的男生,思索三秒钟后果断叫来外援,她再怎么厉害也没法把一个大男生带出去。
结果就是外援叫来了,她被二叔公指着鼻子骂:“哼,一声不吭就进陵洞,不知道尊敬祖宗,聂家的祖灵都看着呢,真是丢族长家的脸。”
“果然是外人的种,人也野的很。”
聂校格前面一直是悉听尊便的状态,听到这句时忽然抬起头,眼底涌动着冷意。
二叔公被这眼神瞅的毛骨悚然,强装镇定道:“怎么,我说错了?你不就是——”
“二叔公。”聂准凛声打断,眉间有隐隐的怒气,“您是长辈,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下分寸。”
周围几个看不过的族人也连忙应声:
“二叔公,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再说校格是去救人的。”
“是啊是啊,这也算将功补过了。”
聂校格站在聂准身后,敛去眼底的冷意,再开口时声音很平静,她冲着不远处躺着的人道:“再不救他就真死了,别怪我没告诉你,他可能知道那两个鼓藏头死亡的真相。”
话一出口,顿时如同沸水入油锅,直接炸开一片。
二叔公吊梢眼一斜:“你说是就是了?”
聂校格双手插兜,一脸无所谓道:“信不信由你呗。”
“你——”
二叔公还想继续说,就被聂准打断:“先救人吧。”
事情有轻重缓急,再跟一个小辈计较面子上也说不过去,二叔公只能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了,离她八丈远,仿佛她是什么病原体似的。
聂校格朝他投去不屑的目光。
呵,也对,在那位眼里,自己可不就是不干不净的‘病原体’嘛。
队伍里稍微懂些医术的人只能简单帮男生止住血,再换上脚程快的背着男生立刻送医,谁都不敢怠慢。
笑话,这人要是真知道什么,别说不敢怠慢了,以聂族现在人人自危的状况简直能把他供起来。
有拨人带着男生先走,剩下的人不急,就慢慢跟着队伍回去,聂准本想跟着前边那拨人走的,但因为担心聂校格的状态,还是决定跟在她身边。
她一个人走在队伍末尾,偶尔用脚尖踢踢路边的野草,聂准走近时居然还听见她哼着歌,一点不像心情受挫的样子。
聂准并排走在她身边,说:“今天二叔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么古板的人。”
聂校格嗤笑一声:“古板,说那么委婉,不就是看不起我是我妈和野男人私奔生的呗。”
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这句话里满是自嘲。
“聂校格。”聂准站定,他很少这么严肃地叫她全名。
“这世上总会有些揪住人伤口不放的小人,他们或许会利用你的弱点看轻你,笑话你,会朝你的伤口上不断撒盐,但你需要做的不是把伤口敞给他。”
“有些伤痕不是说你越刺激它,它就会越来越显得不痛不痒,那不是你的承受能力在变强。”
聂准看着她的眼睛,神色认真:“是你在麻木。你麻木地接受别人戳你的伤疤,麻木地接受这个血淋淋的伤口——”
“但聂校格,你真的要永远把自己的伤口曝露于人,即便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都能随意地踩上两脚吗?”
聂校格眼眶微热,她垂下眼帘不语。
聂准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头发:“你是聂准的妹妹,是聂家的女儿,对于我们来说,你很重要,也很珍重,所以答应我,不要自己看轻自己,好吗?”
聂校格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故意绷起脸道:“知道了知道了,聂准,你真的很婆婆妈妈。”
聂准知道她这是听进去了,闻言顺着她的话道:“好好好,下次绝对不念叨你了。”
聂校格转了转眼睛,将眼里的湿润收了回去,忽然想起什么立马转身跑远,等跑到安全距离后才道:“聂准!你居然说二叔公是小人?改天我去告诉那个老头,他肯定得气死,哈哈。”
“哎?聂校格,你这就有点不地道了。”
聂准扬起巴掌作势要揍她,她赶紧捂着脑袋跑远,边跑边笑。
笑的忘乎所以,神采飞扬,仿佛要把过往二十三年来所有的不畅快一并发泄出来。
她回头看向聂准,那是她的家人。
回到聂寨还有聂姨他们做好饭菜等着她,这些都很温暖,很美好,不是吗?
或许聂准说得对,她需要做的不是把伤口敞给小人,尽情让他们伤害,甚至有时她自己也是那个伤害者。
她需要做的是去面对它,治愈它,让它成为自己攻之不破的盔甲。
她转身看向西面的满壁霞光,波澜壮阔,格外漂亮。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
丢掉黑暗里的聂悦,重新做一个会哭会笑,会感受温暖,生活在阳光下的——
聂校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