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雯又做了那个梦。
西南,边境。
张雯举起枪,最后一枚子弹,穿过目标的胸口,在背后开出一簇凤凰花。
目标身子晃了晃,靠在巨大的树干上,张开嘴,齿缝间全是血,露出狰狞的笑。
没有弹药了,张雯一把95式自动□□反转,枪托砸扁了对方半边脸。
枪托凿在对方胸口上,张雯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张彩云。”
“谁?”张雯的手顿住。
密林深处,鸟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月光如水,自古树的缝隙见缓缓流下,散落在张雯身上。
张彩云,有个人总是这样叫她,从奶声奶气,到稚嫩少年,到后来变声之后,依旧清凉明快。
5岁那年,有个小豆丁对她说:“张彩云,你别跟王小明一起玩儿了。你以后是我媳妇,我不想让你跟别人玩儿。哎呀你推我!呜呜呜呜……”
9岁那年,有个小朋友跟她炫耀:“张彩云!我弹得怎么样?《梦中的婚礼》哦!我厉害吗我厉害吗?你快说呀!”
12岁那年,有个伤心小狗憋着嘴:“张彩云,咱俩以后不在一个学校了,你要是无聊了,给我打电话啊!”
18岁那年,高考结束,有个小子跨过半个城,跑到她门口。
“张彩云……我爸不让我报军校……不过我报警校了!我穿制服肯定巨帅,倒时候拍照给你看,绝对迷死你!嘻嘻!”那小子一笑,小白牙还挺整齐。
张彩云!
张彩云……
张彩云云云云云~
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的声音。
张雯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立刻见到那个人,郑重其事告诉他:“江明月,别叫我张彩云!”
江明月?江明月,江明月……
张雯的呼吸渐渐平稳,意识逐步恢复。
她低下头,看到一具破烂的尸体,胸口的部分被枪托捣成了肉泥。
张雯开最后一枪时,还是白天,现在,这人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可是刚刚,张雯分明还看到他在张牙舞爪,说着疯话,说她们不该来,说自己不可战胜,说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说她不该继续活着,该像她的战友一样,散落如满地的青苔。
是幻觉,但是悲哀是真实的,痛苦是真是的,豁出性命的决绝是真实的,身边战友的半副尸骨也是真实的。
原始森林里,树木遮挡了大半天幕。这里没有文明的概念,也没有善恶的边界,唯有杀与被杀,随时在上演。
氤氲之下,恶魔藏于暗处,伏在张雯耳边,告诉她,“没有未来了,你已经疯了”。
可明月还在,提醒她苍穹之下,人间清朗。
张雯终于感到了疲惫,如果不是这月光,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杀戮的幻境中活活累死。
她拾起战友的尸骸,用上衣包好,然后找了个利于隐蔽的地方,缓缓坐下。
她检查自己的装备物资,除了没有子弹的自动□□,一把军刺,她只有几口水和半块干粮。干粮上头还沾了血,好在,是她自己的血,糟糕的也在于,是她自己的血。
设备全部失灵,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等到搜救人员赶到,或许她已被野兽吃光了。
这还不是最艰难的——失去战友的悲伤,让她想哭想喊想发泄,甚至想戳自己两刀!
月亮渐渐移动,被树影遮挡,幽暗包裹之下,理智再次渐渐溃散。
张雯抽出了匕首。
一刀,又一刀,她的手在抖,刀锋划破树干,一遍遍重复着那三个字。
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里不是终点,那个人在等着她回去!
***
天渐渐亮了起来,张雯睁开眼,她正躺在自家的床上。昨晚又没拉窗帘,从那次任务回来以后,她喜欢伴着月光睡。
几百米之外,另一套房子里,江明月早醒了,正在衣帽间里玩儿命折腾。
太暗了,不行,换掉。
太花了,不好,再换掉。
定制套装?太死板,换掉!
T恤牛仔?太随意了,再换掉!
这已经是第几套衣服了?
江明月觉得,哪套都配不上他家张彩云!
今天是星期六,江明月一不值班,二没有勤务,然而,他不到六点就起来了!
因为人到中年睡不着?当然不!因为今天是江明月的大日子——张彩云答应他一起逛街了!
为了吸引年轻消费群体,江明月家的星河百货新规划了一层,今天试营业。
江明月约了张雯一起,说的是“随便逛逛”,其实暗戳戳存着“让少奶奶视察未来家产”的心思。
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小江同志终于选到了满意的,穿了一身低调内敛的白,开着他新提的欧陆,闪亮亮地出门了。
张雯看了看一身白的江明月,又看看自己青绿色的休闲套装,往后退了半步,福了福身子,脆生生叫了一句:“姐姐。”
江明月:“……张彩云你学坏了!”
张雯笑着,坐上副驾,拉过安全带。“去吃煎饼呀?”
“不!”江明月谨记爹妈的嘱托!
早点是在自家餐厅吃的,位置当然在景色最好的落地窗边。
石江带着沈乐澄来了,过来打招呼。
一见张雯,石江就激动,客客气气地鞠躬,宛若学生家长见了班主任老师。
“我家小月给您添麻烦了!孩子不听话你就捶他,下狠手,不用看我面子!”
“滚蛋!”江明月不乐意。他家张彩云捶他,天经地义,凭啥要看石江的面子?
张雯好奇一件事很久了:“你俩打架,真的用枕头吗?”
“对!”石江道:“那会儿我俩是小孩儿,我妈担心我俩下手没有轻重,把对方打坏了,立下了家法,直到……”
“直到他拿荞麦皮枕头把我捶进了ICU。”江明月咬着牙恨恨道。
石江挤出个难看的笑,脚底抹油,拽着他家小澄溜了。
主题楼层试营业,又不是商厦剪彩,家长们都没来,倒也轻松许多,吃完早饭,江明月带着他家张彩云“看家产”。
试营业全线半价,人还不少。
娃娃机旁边有大神挂满了一条绳子,扭蛋机已经在补货了,影院和密室门口都有人排队,A店开了图书和周边两个区,客人都不少,特典商品开门就售罄了。
为了哄张雯开心,江明月还精挑细选了一家真人CS入驻。自从最近发现自己打枪很准,江明月特别爱在张雯面前嘚瑟。
不过现在刚吃完饭,江明月倒也不着急嘚瑟,万一跑吐了,也怪尴尬的。
江明月带着张雯往前走,一间间看着店面,恨不得大手一挥道:“看,这都是给咱家交租子的!满不满意?”
快到抽赏专区,远远地,江明月就看到温柏舟冷着脸,跟个煞一样,杵在商品柜旁边。
谢无终的脸贴在玻璃上,正盯着里头的“最终赏”流口水——那是个女仆装胸像手办。
“喜欢吗?”温柏舟冷冷问。
“喜欢啊!”谢无终诚恳道。
他完全没觉得温公子语气不善,毕竟温柏舟平时就是这样的。
“喜欢买给你吧。”温柏舟轻飘飘道。
“啊?这箱才刚开啊!”
谢无终想说“端箱实在太奢侈了”,未曾想,温柏舟转身进了对面cosplay服装店,众目睽睽之下,给谢无终买了一身女仆装。
“唉!你搞错重点了!”
江明月和张雯躲在角落里,捂着嘴防止乐出声,蹑手蹑脚溜走了。
“哈哈哈哈哈!”终于跑到了足够远的距离,张雯乐了个痛快:“哈哈哈想看谢无终穿上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江明月本来也前仰后合,一听这话,立马不笑了,严肃道:“我穿也能好看!”
张雯:“??!”
张雯迅速在脑子里P了个图,感觉效果还不错,于是面儿上不漏声色,回去偷偷记在了“心愿小本本”上。
“真的!”见张雯没反应,江明月强调道。
“欢迎来到秘境塔罗屋!”冷不防,旁边有人说话!
江明月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人家店门口,而店主,那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披着头纱,正站在水晶帘子后头。
他刚跟张雯说什么了?说他穿女仆装也好看是吗?
好吧,说就说了,反正也不认识,不觉得丢人。
接着,店主掀起帘子走出来,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江先生好。”
江明月:“……”
不,他不是江先生,他也没说过女仆装!
“二位要试试吗?”店主彬彬有礼问道。
要是平时,江明月可能会疯狂暗示店主,给他俩算出个百年好合来,可是现在,江明月不想算,他没脸算,只想跑。
好在身后来了俩客人,气氛才不至于太尴尬。
江明月赶紧让开,无意间碰到女生的包,忙说“抱歉”,女生甜甜一笑说“没事”。
江明月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可是悄悄话被别人听到了,他多少有点儿挂不住。
妖孽的脸透出粉红色,得是什么情状?张雯有点儿起歪心思。
上次去陵园扫墓,她跟战友念叨了江明月的事儿。
等案子最终了结,一切尘埃落定,如果江明月什么都不说,她可能会主动做点儿什么。当然,前提是案件了结。
为了转移江明月的注意力,或者说,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张雯借口想看电影,俩人看了两个多小时的《碟中谍4》。
伊森·亨特和威廉姆·布莱特长得有多帅,身材有多好,打斗有多精彩!
江明月坐立难安,危机感爆炸,时不时瞟一眼张雯,看到对方神情镇定,他才略略放心,看完了全片。
没成想,从影厅出来,张雯说她最喜欢班吉!她甚至十年前就看过西蒙·佩吉的电视剧,前年还买了他新出版的自传!
防不胜防!江明月颓了。路过cosplay服装店的时候,江明月甚至考虑,要不要剑走偏锋,吸引一下他家张彩云的注意力。
就在俩人看电影的时候,秘境塔罗屋里,店长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水晶球。
“抱歉。”她慌忙起身,捡起大块的碎片,划破了手指。
“您没事吧?帮您包扎一下吧,我是医生。”男客人关切道。
“没关系。”店主微笑着道,随手抽了两张纸巾,按住伤口。“可以抽牌了。”
客人抽牌的时候,店主的手始终忍不住轻轻颤抖着,她脸色很不好,看起来非常疼。
客人抽好了,店主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她玩塔罗四年了,这牌面是何解,她看一眼便了然,但是,她不敢说。
男人摘下口罩的一刹那,店主的心就不在塔罗上了——她认得这张脸,也看清了这个人做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