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沈乐澄和沈乔都还是小孩子。
沈乐澄父母去世那年,以照顾她的名义,她的姑姑姑父带着女儿搬进了她家。
很快,沈乔喜欢上了邻居家的男生,但男生喜欢沈乐澄。
为了得到男生的青睐,沈乔把沈乐澄骗出去,和男生一起猥.亵了她。
那之后,沈乐澄什么都没说,也没表现出任何不同。
长大以后,沈乔便觉得,沈乐澄当时年纪小,已经全都忘了,包括小时候,她抢沈乐澄的衣服,还有她妈卖掉沈乐澄钢琴的事,也全都忘了。
“一个小孩儿,懂什么?”沈乔常常这样说。她说的,是自己的女儿,也是当年的沈乐澄。
沈乔忘了,当年,她也是个“小孩儿”,可她什么都做得出。
“对不起。”石江对沈乐澄说:“我们在一起七年,我都没有发觉,你一直在难过……”
沈乐澄只是哭着摇头,许多年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解脱。
石江帮她擦眼泪:“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其实,我一直以为你是看上明哥了,才假装跟我在一起的……”
沈乐澄不哭了,她愣住了,半晌儿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石江挠挠头,说:“你俩都会弹钢琴……”
沈乐澄破涕为笑,道:“我不喜欢明哥,他光会弹钢琴,不会谈恋爱。”
江明月远远站着,看着俩小年轻咬耳朵,激动得仿佛一个老父亲,然后,他连着打了俩喷嚏。
沈乔承认了当年的事,向沈乐澄道歉,说她“当时也不懂事,希望妹妹能原谅”。
沈乐澄只说了一句话:“老房子我要卖了,请姑姑姑父尽快搬走。”
沈乔一听,又开始尖叫:“我都承认错误了,你非要赶尽杀绝吗?!没有我爸妈把你养大,你早死了!”
“她死不了!”江明月揉揉鼻子:“大不了雇俩保姆,过得还舒坦。倒是你们一家——”抄起内勤小妹的计算机,江明月按下“归零”:“全家人白吃白住十几年,不如算算总账啊?”
***
针对近期的汞中毒案(事)件,警方成立了专门调查小组。
调查发现,三个月内,龙城全市范围因汞中毒就医的有11例,其中3例是儿童,6例是65岁以上老人,还有2例是青年白领。
这其中,包括曾经报案的萌萌和萌萌奶奶。是的,后来她奶本人也住院了。
经过调查,警方发现,这几人都服用过同一款“排毒软糖”。
这款“软糖”是通过所谓“直销”途径销售,沈乔本人便是其中一个“销售经理”,给钟苗苗服用“软糖”的,也是她自己。
为了扩大宣传效应,沈乔不仅给孩子吃了“软糖”,还拍了不少照片,发在朋友圈里,配上文字,诸如“吃了这个很快乐”“宝贝健康成长”之类的。
这样的照片一天一张,沈乔连续发了一个月,所以她根儿没去想过,经理为什么认得她女儿?
在接受警方调查的时候,沈乔还在夸耀自己售卖的产品:“吃完就上厕所!特别好使!”
警察问她:“粪便是否发黑?”她说:“是”。
警察问她:“有没有出现牙龈溃疡?”她说:“有”。
警察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她说:“这是在排毒!”
警察说:“你汞中毒了赶紧上医院吧还排毒呢!”
萌萌中毒的原因终于查清楚了,小孩子贪嘴,吃多了积食,她奶奶给她吃了神奇的“排毒软糖”。
经过一个月的工作,警方抓获主要涉案人员37名,而像沈乔这样的“业务经理”,则有数千之众!
组织严密,各有分工,从原料供应到发展下线,都有专人负责,因此,在极短的时间内,一个规模庞大的队伍诞生了。
这个售卖“三无”产品的简单骗局,却经过了精心包装,拥有一套专门的运行体系。
那时候,互联网正经是个风口,仿佛人人都有接近马爸爸的可能。做个网站,打个“网络直销”的幌子,再弄几个销售模型,高级感就上来了。
要是放在十年后,就该搞虚拟币、区块链、元宇宙了。照着新冠和猴痘前赴后继的状态,再往后十年,备不住就要克苏鲁。
玩儿的就是高概念,但如果剥开那层壳,还是那么一个所谓的“产品”,通过不断拉拢成员,形成金字塔式层级结构,上线吃下线,其实还是老一套。
一个星期之后,警方在龙海两城交界的一间小平房里,找到了生产“排毒软糖”的小作坊。
蚊虫乱飞的地儿,就算不放汞,在这里做出来的东西,吃下去估计也会拉肚子。
莫名其妙的第六感,江明月突然感到有人窥视。
他猛然回过头——身后,警察们各自忙碌着,房间里没有外人。
江明月走到墙角,盯着上头的监控探头,看了几秒钟。
探头上的小灯并没有亮起,虽然插着电源,但很明显,它没有在工作。至少,江明月与之“对视”的时候,它应该是关机状态的。
如果是别人,大概只会扫一眼,然后就回去忙手头的工作了,但他不是别人,他是江明月。江明月的技能——过目不忘(只要没有字)!
江明月确定,这东西的角度,比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向左偏了至少十度。
的确有人在窥伺这一切。是那个经理吗?他人在哪儿?
五公里外,海边公路旁。
一个男人直愣愣站着。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海风吹乱了他的鬓发,露出几缕灰白。
男人四十岁,经历过短暂的婚姻,妻子离开他的理由,是他过于“好高骛远”。
男人不接受这样的评价。他对自己的认知是聪明、敏锐且勤劳,唯一的遗憾,是他没有本钱,也就没有舞台。
男人的确很努力,他当过房屋中介,做过课程销售,干过保险推销,但始终是个普通员工,得不到重视。
他相信自己的才能在于管理,可是人家雇的都是打工仔,谁有毛病,给自己雇个爹?雇他当经理吗?一个员工都当不好的人,谁会让他当经理?
事业无成,雪上加霜的是,三个月前,他突然查出了癌症。
因为病变发生在肠子上,他无知无觉,发现的时候便是晚期。
“治还是不治?”医生问他。
“结局会改变吗?”他问医生。
医生没有回答。
从医院出来,男人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只有三个月好活了。
人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结束了?他梦想中的商业帝国,甚至还不曾垒起一砖一瓦。
男人走在马路上,漫无目的。
不再疲于奔命,不是因为功成名就,而是因为命就快没了,叫他怎么才能甘心?
七拐八拐,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进了酒吧街。
从前,他最不喜欢这种地方,除非为了业务不得已,否则他宁愿早点回家,多看几本商业畅销书。
“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他身后。
“你看起来是个有故事的人,而我有酒,要不要一起聊聊?”
说完,女人踩着高跟鞋,走进了酒吧。
鬼使神差,男人也跟着进去了,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酒吧的女招待真漂亮!遗产无人继承不如都花在这儿吧!
“原来是老板!我可真是遇见天使了!”
男人走在清晨的马路上,踉踉跄跄,从不知醉酒竟然如此快乐!
不过男人知道,快乐并非来自酒精本身,而是因为这一晚的奇遇——他拿到了投资,天使的投资!
善良、本分,是没有意义的,遵从规则,只能束手束脚。他要奏响最后最盛大的乐章,他要自己成为焦点,言出法随,一呼百应!
他盯准了保健品市场,从最初的概念,到最终的成品产出,他只用了一周时间!而且,天使果然有本事,生产批号都不用他操心。
网页很快上线,看起来特别高级,他很满意。
很快,他就说服了两个人加入,成为他的“顶级合伙人”。这俩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学计算机,其中一个,就是帮他做网页的。
俩毕业生怀揣着拥有原始股的梦想,期盼着成为富豪的一天,像经理一样拥有游艇。
直到被警方找上门,俩人才明白,游艇是别人的,他们的经理只拥有几张高清图片。
海浪冲击着礁石,海鸟飞过,影子落在男人身上,仅有片刻停留。
“我要怎么报答你?”男人问“天使”:“我能为你做什么?”
“天使”想了想,笑道:“我还不知道,或许是杀人放火,或许,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都可以!”男人激动道:“只要你一句话!”
“天使”提出过两次要求。
第一次,是让他去某麻将馆,发展一个叫沈乔的女人,成为下线。
他很容易就做到了,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没有兴趣知道。这是报恩,他不会问原因。
之后,他关注着沈乔的一举一动,保证及时向“天使”反馈。“天使”的目的是什么,始终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但他能感觉到,“天使”在做一个局。
第二次的要求更加奇怪。
早上,他还没睡醒,突然接到电话。“天使”要他挑拨沈乔和妹妹的关系,越激烈越好。同时发来的,还有一段小视频——她妹妹正带着她女儿吃饭。
这命令似乎是临时起意,而且,“挑拨”二字实在宽泛,到底挑到什么程度?俩人对着骂街,还是见面就互相捅刀子?
他决定随机应变,时间不多了,能整多大整多大!
他用了三个月,就建立起了数千人追随的庞大组织,完成了从前四十年的梦想,都是“天使”的馈赠!
不管这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哪怕只是无聊的恶作剧,他都愿意帮忙,并且很自豪能够出一份力。
男人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手里的平板电脑上。
警察们找到了他的厂房,正在搜查。
带头的是个女警,跟“天使”的年纪差不多,不同于“天使”的柔和,女警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美。如果这两人是好友,一定非常有趣。
男人微微调整了摄像头,想再看清楚些,谁知,女警旁边的人突然回头,直直盯着摄像头的位置。
男人的心猛地收紧。
虽然他明白,那人看的只是摄像头,可那张漂亮到近乎妖孽的脸,简直像是在跟他对视!难道,他看出破绽了?还是说,有什么邪术异能??!
男人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首先,邪术异能是不可能存在的,就算在伪科学的悬疑小说里,编得太过分也是要挨揍的。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里头做过手脚,那个妖孽看到的,应该只是个关机状态的摄像头。
镜头里,妖孽的脸越来越近,盯着摄像头看了好几秒,看得男人的心砰砰直跳,像只被狼盯住的兔子。
终于,妖孽转移了目标,男人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手都攥麻了。
可放松不到一秒,男人再次紧张起来——妖孽走到生产线的机器前,目光落在角落的标识上,停顿片刻,又再次转向摄像头。
这次,妖孽冲着镜头说了四个字。
虽然没有声音,但从口型上,很容易能够看得出,他说的是——“放马过来!”
“天使”说过,那机器上印着的,是可以让警方闻风丧胆的图腾,男人原本想看看警察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滴滴——”手机提示音响起,是服药时间。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药盒,倒出一粒胶囊,吃下去。
这是什么药?男人压根儿不知道,也不在意。这是“天使”给他的,“天使”说,这是新药,可以延长他的寿命,他毫不怀疑。
然后,男人把包扔到了公路下面。
除了包,还有他的衣服,和那个连接厂房监控的平板电脑,他一件一件,通通扔了下去。
衣服被风吹到了旁边,被海浪卷起,平板砸在了礁石上,屏幕四分五裂。
三个月期限已到,今天,他已完成梦想,了结此生。
从现在开始,他所活的每一天,都是“天使”的恩赐。
落日余晖,海面波光粼粼,海鸥扑闪着翅膀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