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晞声音不大，话音却是落得笃定。
他在生人面前一直都是这样，开口说话声量不大，好像就只愿意说给陆宸骁听，但字里行间总带着一股子不容转圜的犟劲。
陆宸骁让张宏把能安排的先安排了，自己则把林晞带到一边。
那是一个极隐蔽的房间。
“你这是急着去送死？就为了救李莎？”
林晞像是使不上力气，只能由着陆宸骁攥着他的手腕，把他圈在角落里。
陆宸骁知道林晞还没缓过神来，一下子把音调压了下去，“这里只有我和你。我问你话呢。”
林晞摇摇头，“我不是去救人，我是去抓人的。”
陆宸骁低头看见林晞手腕上留了一圈指痕，赶紧松劲揉了揉，“那也得大家一起商量，不是非得让你一个人去。”
林晞又摇了摇头，“只能是我。”
这会陆宸骁也不和他急了，只是静静地把他的手腕握在手里，“行。那你和我说说你这么决定的理由。”
林晞脱口便是一句，“不能让你有危险。”
陆宸骁和林晞四目相对。在他的一双眼眸里，陆宸骁能看见自己耐心专注的模样，也能看见林晞精明冷静的心思。
“我不是偏要把危险往自己身上揽。你说过，面对危险，我们对彼此要有足够的信任。我相信如果是你去，你会保护好自己。但是，你现在是主持刑侦工作的一把手，刘队牵挂的事，也只有你才能替他做到。倘若现在就让你出面，枪打出头鸟，等你成了他们的活靶子，以后寻仇报复都找你，到时不光你的行动会受到限制，就连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陆宸骁一笑，“难道换你成了这个活靶子，我就能安心了吗？”
这句话里藏着的情感呼之欲出，但他俩仍旧对视着，谁也没躲着谁。
林晞很淡定地回道，“不是和你说气话。我在拓东待不久，但你在这是一辈子的事。”
陆宸骁总是替他考虑着回省厅以后的事，他也在为陆宸骁担心着往后的安危。如果今晚一切顺利，这个案子一结，以后或许就是不常见面的关系了。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俩拌过嘴，但没真动火，兴许动了情，但没开过口。
有时本想顺其自然地一笔带过，可是到了某个节骨眼上，就比如现在，揣着一份小心翼翼互相保护的心情，反倒生出些许心照不宣的兴奋。
陆宸骁压根收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
林晞原本还屏着呼吸，等他和自己生气翻脸，现下看他露了笑意，反而有些不明所以。
看着林晞一副“我知道我说错话了，但我理直气壮，你要骂快骂”的小孩儿样，陆宸骁在心里嘲笑自己真是栽在林晞手上，被他娇气但不扭捏，闹脾气却又明事理的一言一行给勾了魂。
“我说了我没想过真要和你生气。”陆宸骁哄人似的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最后还是顺了林晞的心意，“那我带人去接你。咱俩谁也别想逃。”
林晞难得笑一次，看的陆宸骁直发愣。
他回他，“好。”
等陆宸骁和林晞走出房间时，张宏已经把之前散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正分组部署去摸排各山的情况。
陆宸骁走上前，“缺人么？”
张宏回得直接，“人越多越好。”
陆宸骁立马让罗旭通知下去，“小组组成人员不变。一组跟我，二组三组听张队指挥。”
张宏趁着间隙问道，“前去交涉的警察选定了么？”
陆宸骁侧身让林晞往前站了站，“选定了。还没来得及和你介绍，林晞，省厅的人。”
“省厅的人？”张宏稍感意外，“看着年轻。”
张宏有这个反应很正常。先不说刑侦是一个极其看重资历和经验的部门，没个十几年警察生涯的沉淀，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年轻，根本说不上话。二十几岁能进省厅做干事的机会更是“精致”，不是优秀到极致的年轻人根本想都不用想，有时几年都不见得有这么一个幸运儿。
陆宸骁还挺欣慰，“是年轻，人优秀。”
张宏看得出陆宸骁对林晞的欣赏，闲谈间神色和缓了不少，“你小子就优秀，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靠谱的，还挺般配。”
要是蔡妮在这，肯定大声欢呼，“张队说得好！陆林好汉我可以！”
但陆宸骁和林晞刚腻歪完，一时间还真有些心虚。
张宏看陆宸骁和林晞突然就不说话了，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什么，“蔡妮说你在前女友那受了挫折，早就转战......”
陆宸骁双眼一瞪，赶紧把人嘴巴一捂，低声吼道：“她什么时候和你说的？你俩他妈的一天到晚都在聊些什么！”
张宏不知道林晞平时就面瘫一个，乍然瞄了一眼，还以为他因爱生恨，吓得他一把推开陆宸骁，把人拉到一旁，小声辩解道：“上次去搏击健身俱乐部的时候遇上她了！我没问，她自己和我说的！”
“那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啊？有谁会那样谈女朋友啊？你还真以为自己在刑侦待惯了，女的做男的对待，男的做畜生使唤啊？”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我捧在手心里哄还来不赢呢！什么畜生不畜生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看。陆宸骁你真是完蛋了你。我得替女性同胞声讨你，怪不得蔡妮说你。你这是女的做兄弟处，男的做孩子哄啊。”
“你不是个男的？我哄你了吗？你这就是瞎扯！”
“好啊，陆宸骁，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原来你男女都不在乎，你就是稀罕小林。”
“对！我就是只稀罕他！你管我！”
这一嗓子喊出来，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惊呼了一声“卧槽，这也太浪漫了”，随后其他人索性也不掩饰了，一时间所有偷瞟的目光都直直望过来，扫一眼陆宸骁与林晞，又扫一眼正坐在不远处的谭局。
场面一度尴尬又滑稽。
“陆宸骁。”
谭松民的声音一出，陆宸骁赶忙拉着张宏往前一挡，“谭局，我回去就写反思！我......”
陆宸骁求饶的叫声被谭松民后半句话直接斩断。
“别糟蹋了人小林。”
这句叮嘱一出，不知道又是谁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大家伙就都跟着笑了起来。
陆宸骁躲在张宏身后，偷偷去看林晞。
大概是临近分别，他也不想再计较，就任由陆宸骁拉着他胡闹。只见他虽是硬挺挺的站在人群中，神情不算放松，但眼底带着笑意，用口型对陆宸骁骂道“你想死”。
陆宸骁咧嘴一笑，悄声回道：“我乐意。”
谭松民看着这两人悄悄摸摸的对暗号，不禁也跟着大伙笑了笑。
这是市局一贯的风格，氛围轻松，作风严谨。
高压之下，能苦中作乐是好事。谭松民虽然严肃，但还不算刻板。等大家都笑的差不多了，整个气氛也不再阴沉压抑了，他才咳了两声，引导大家重新进入紧张有序的工作状态。
一组组员和其他两组的组长这时正巧上来了。
陆宸骁切换状态亦是自如，“张队，我这两组人就拜托你了。”
张宏脸上还带着一点笑，“没问题。你和小林注意安全，剩下的交给我。等这次忙完了，你俩好好聊聊。这都在同志们面前交了底了，要是真有意思，在一起挺好。”
“没个正经。”陆宸骁抓了一张桌上的图纸，领上林晞和一组的人就往旁边房间走，末了探了个头出来，“别受伤了啊。今天没工夫救你。”
张宏笑骂道：“见色忘友。”
陆宸骁把门一关，脸上的笑意一收，压迫感顿时就上来了。
“孙烨和白蚌珠的情况怎么样？”
组里一个老刑警接话道：“旭哥带了人在下面守着。”
陆宸骁一点头，“对方现在要求只能由一个警察出面，我决定让林晞去。”
所有人打量了一下林晞，算是看个眼熟。
“保证交涉顺利进行，做好接应保护工作，一码归一码。我们的任务就是在林晞达到歹徒所在地后，设法进入村落，接应林晞，保证所有罪犯一个不逃，后续撤退安全完成。”
陆宸骁把图纸一铺，“盆坝镇中心是大片农田，房屋分布山脚，呈圆形环绕状。能够沟通交通的就是分布在农田其间的小路，而后在村落边沿还有许多隐蔽的小道。镇里有两层楼高的弃屋并不多。我们这里是一栋，村里剩下的也就五六栋。对方既然能够确认警察进镇的人数，那最有可能选定的地点......”
陆宸骁抬手一指窗外，“对面正对镇口的那一栋。”
之前说话的那位老刑警面色严肃，“张队把最初摸排的那群人都叫回来的时候，留在楼下等安排的组员和我们交流过，边沿小道能通警车，但是情况复杂，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陆宸骁拧紧眉头，“只能走边沿小道这是必然的。林晞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吸引住歹徒的注意，走农田小路，被发现的风险太大，容易打草惊蛇。”
老刑警略显担心地看了一眼林晞，“那小林就得多撑一段时间。”
林晞断然应道：“没关系。”
陆宸骁没多说，“不用担心。你们出去准备一下，帮我和小林带一套监听进来。”
所有人迅速向外走去，房间里一时只剩陆宸骁与林晞两人。
“到时候我们会从后方进入。”陆宸骁仍盯着图纸，手指镇口，沿着小道画了半个圆，“你开车走农田小路的话，应该会在楼房前面停车。等我到了之后，我会直接上你的车，这样一来，一是警车前后形成包围圈，二是为你的撤退做准备，以免......”
林晞只是看着陆宸骁，“不会有意外的。”
尾音落得那样轻，像是带着余温飘落的羽毛，轻轻扫过陆宸骁的心口。
陆宸骁长呼一口气，“小林哥，你这今天也太温柔了，整得我都怀疑待会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林晞回得坦然，“我认生，但也认人。认准了一个人，坏的一面好的一面就都不藏了。”
陆宸骁一时头脑发热，好在这时老刑警把他要的监听送了进来，才让他勉强拉回理智。
接过监听，陆宸骁道了声谢。
不愧是陆宸骁选定留在一组的老刑警，知道见势行事，分别拿了一个耳麦和纽扣。
陆宸骁把留给自己的耳麦暂时放在一边，转身去给林晞换纽扣。
林晞出门前特地换了一身衬衣长裤，现在倒还真派上了用场。
陆宸骁一屁股坐上桌面，拽着林晞衬衣上的纽扣，把人轻轻拉到面前，“那你怎么会这么快就认定了一个人呢？”
林晞轻声回道：“那你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对我好呢？”
陆宸骁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林晞的下颚线，沿着敞开的领口边沿，滑到线条干净利落的锁骨之上，“眼缘吧。”
“那我这也是一种感觉吧。”林晞一笑，“或许相见恨晚大抵就是如此？”
陆宸骁手一顿。
和林晞相处，越来越觉得他像个小孩。见了外人会下意识地依赖，有了不满会闹脾气地顶嘴，听了劝诫会自知理亏地相信你，得了疼爱会毫无保留地靠近你。他其实知道你对他掏心窝的好，只是不敢相信，害怕失去。因为自卑和恐惧而去试探与反抗，保护的却是内里鲜活又炽热的灵魂。
太招人疼了。
抬眼看向林晞，陆宸骁喉头一滚，刚想有所回应，口袋里的手机一震。
陆宸骁加快手上动作，替林晞重新扣好纽扣，随后掏出手机，是对方刚发来的短信。
『地点陆副应该已经猜中了。十分钟内，我要见人见货。』
林晞挨在陆宸骁身边，手机屏幕刺眼冰冷的光亮照在他俩的脸上。
微微退开一些距离，林晞看着陆宸骁，“陆宸骁......”
这是林晞第一次直呼陆宸骁的名字，这种轻唤出口的声音像是有魔力，牵着陆宸骁原本含怒的目光，痴痴望向自己的眼底。
少顷，林晞眼睛一弯，“算了，回来再说。我先走了。”
盆坝镇的上空，晨曦破云而出。
一辆警车如披着微光划破黑暗的利剑，向着荒芜农田尽头的弃屋风驰电掣而去。
陆宸骁望着这一切，对身后跟着的刑警下令道，“出发。”
而此时坐在车内的林晞，面色凝重，警惕的目光不时从内后视镜上瞟过。
在后排坐着的是带着手铐的白蚌珠和孙烨，而他们身后车后备箱里装着的是真正的Fenian。
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凸起的骨节恍若将要划开单薄惨白的手背肌肤。林晞微微咬紧后槽牙，弃屋已然立在眼前。
与其说是一栋民宅，倒不如说这里曾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工厂。
一楼架空层里摆着许多废弃的机械，除此之外，还停了几辆盖满灰尘的轿车。穿过这些，后头是杂乱丛生的野草，当真满目萧然。
林晞将车停下，推门跨步下车。
二楼的墙面早已残缺不堪，就连房顶都莫名被掀了一半。
不见人影，却听见有人应声抛出一句，“让人下车。”
声音消散在清晨冰凉的风中。林晞眉心一紧，打开了后座车门。孙烨和白蚌珠走下车来，前者神情淡然，后者倍感紧张。
只见那人应声走出墙面的掩护，站定在林晞眼前，居高临下。
“好久不见，小林哥。”
林晞瞳孔剧颤，“吴......”
话音未落，枪声乍响！
随后轰然一声，白蚌珠已经断气倒地。两发子弹，一发正中眉心，一发正中心脏。一发毙命，一发震慑。
林晞闭眼深吸一口气，侧耳听着周围的响动，除了鸟雀惊鸣飞离，只剩风声呼啸。
再次仰头睁眼，林晞目光森冷，“好久不见，吴端正。”
对方握枪的手一松，食指轻勾扳机护环，枪口垂下，握把朝上，“上来聊吧，小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