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麦里传来风声与电流的沙沙杂音,陆宸骁剑眉一拧,喃喃自语道:“吴端正.....”
几乎是一瞬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个曾在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猜想,那个触手可及的答案。
能够完成一次近乎完美的虐杀,还能完全洞察警方破案的思路。出现这样的杀手,自然会考虑对方或许就是自己的同行。但让人揪心怨恨的杀手竟然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实习警,这样的结果来得意外,也足够令人心寒。
其他人听不明白,其中一个壮着胆子提醒道:“陆副,小吴留在市局,没跟来。”
陆宸骁的思绪被耳麦里传来的声音锁死,只能抽空道:“他来了。那个杀手就是吴端正。”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有人轻声惊呼,有人低声咒骂。
陆宸骁在周围各类细碎声响中,疾速回忆着办案至今,吴端正与自己的每一次对话。从吴端正的角度来看,他对整个局面的了解远胜警方。所以每当需要重新搜集信息的时候,交给他的工作本身就已经在无意中透露出了案情有所进展或是出现转折的信息。
他是市局培养的实习警,资历尚浅,办事可靠。这样一来,处于外勤决策的边缘,却是内勤打杂的主力。很多外勤的需要以及内勤的汇总,都是由他传达和上报的。甚至就连市局与外地刑警之间,很多沟通跑腿的活,也都是他在做。他披着青涩勤恳的伪装,成为了一切信息汇集交流的中心。
放任他钻空子走到这一步,真是陆宸骁的失误。
想起他在前辈面前虚心求教,想起他曾与大伙一起日夜奋战,在其他人为此叹息怨愤时,陆宸骁面无表情,冷声说道:“等下见了他,谁也不能心软。”
耳麦的另一方,血腥气直冲鼻腔,林晞轻眯了一下眼睛,“这是新的艺术品么?”
羸弱的少女倒在一旁,面容白净,一身血色。
吴端正还没开口,被林晞挡在身后的孙烨失控地吼道:“你这个畜生!你和我们压根就不是一心的——!”
“嘘。”吴端正抬手就将枪口对准李莎,“安静。”
孙烨双眼一凸,彻底没了声音。
“白蚌珠为什么会死?”取下眼镜甩到一边,撕下面具的吴端正,满眼阴鸷的寒光,“因为我不喜欢和蠢人说话。”
吴端正收回手里枪,不屑的撩起眼皮看了孙烨一眼,“我们之间做的是生意。做生意,只谈利益,不讲真心。你现在这样咄咄逼人,就显得很蠢。”
眼看一切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孙烨不可置信地瞪着一双眼,“你......”
吴端正双手举起,挑衅地摆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不好意思,你出手确实大方,但我对那玩意也确实是不感兴趣。之所以勉强和你们做了这一单生意,是因为这是我和别人交易的一部分。他们给的报酬可比你手里那点胶囊有趣多了。”
林晞冷眼看着,“对着蠢人废话,有意思么?”
吴端正原本没太正眼看过林晞,直到这句话一出来,他才意外地一挑眉,把越过林晞的视线收了回来。
“留着这两个蠢人,就是为了折磨他们。”林晞瞥了一眼狼狈的孙烨与李莎,“虽然乐在其中,但看上去还是挺辛苦的。”
吴端正憋着笑了两声,“原来小林哥说话这么有趣,难怪招陆副喜欢。”
林晞看着吴端正一步一步靠近,最后站定在自己面前,弯腰对着衬衣上的纽扣说道:“如果我今天伤了小林哥,陆副肯定也不高兴,对吧?”
这一声声气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陆宸骁按紧耳麦的手一松,暗骂一声,“我操他大爷的。”
村落的边沿小道确实能通警车,但是路况异常颠簸,一地的碎石枯枝落叶,两旁肆意生长、姿态各异的树丛刮擦着车体,没完没了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陆副,又一个岔口。”
听着开车的老刑警焦心地叹了口气,陆宸骁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仔细看了一眼图纸,“往右。”
苍劲的树木直逼天空,好似一双双无情的触手,欲将每一缕阳光都溺毙在黑暗之中。
望着眼前无尽的灰暗,陆宸骁收紧了拳头。
垂眼看着吴端正,林晞不慌不忙地退开一步,“我实话实说而已。你对Fenian不敢兴趣,蹚这趟浑水就为了摆弄几个艺术品,不容易。”
吴端正兀自笑了笑,几秒后才直起身来,“机会难得。”
不经意地挡在孙烨身前,林晞神色淡然,“这就是你所谓值当的报酬吗?一次滥用欲望和生命的机会?”
“不仅如此。”吴端正看破了林晞的心思,说话间隙间不太在意地瞥了一眼孙烨,“最重要的是,他们给了我一次惩恶扬善的机会。”
林晞面上并无波澜,“你是警察,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在匡扶正义。”
“我是警察。”吴端正把这几个字咬得很重,“但是就是读书实习这几年,我意识到警察不过一个噱头而已。我们在警徽下宣誓,以命相博,用鲜血铸就警魂,用生命践行誓言。可是进了社会,活在灰色地带的我们用鲜血洗净污渍,换来的却不是正道的白。”
吴端正把牙齿咬得喀喀的响,“我们牺牲生命换来的是轻贱。”
林晞漆黑的瞳孔里印着吴端正猩红的双眼。
“就因为警察代表法律,只能让罪犯伏法,而不能滥用武力私自开枪报复罪犯,等着我们的就是无端的质疑与谩骂,说我们窝囊。可当我们面临穷凶极恶的歹徒,抛下家庭,舍弃七情六欲,与之拼命,甚至不得不开枪将其击毙时,没人夸我们英勇,等着我们的是审问、考察、监督、处分。”
吴端正嗤笑着摇摇头,“有时我想不明白,究竟谁才是恶的帮凶?谁才是善的奴隶呢?后来我只得出一个结论。做警察太憋屈。有太多践踏法律却又无法被制裁的罪犯,活的比我们这些践行法律却反倒是作茧自缚的人要痛快。”
林晞一挑眉,“所以你就把自己也逼成一个罪犯?”
避开林晞,吴端正偏头盯着远处,出神地笑了笑,“我现在就是一个生意人。要不是帮孙烨成了杀人犯,就凭Fenian还抓不了他。”
林晞淡然提醒道:“可是你杀了柳灵芝,她是......”
吴端正笑容一冷,断然打断道:“她是一个三陪女,也不算完全无辜。”
林晞一刻也不等地反驳道:“罪不至死。”
吴端正耐着性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所以我才会对警察失望。你们啊......被是非善恶框的太死。用一个三陪女,换了一个为爱情与复仇背叛组织的毒贩,继而将狼引了出来,这难道不合算吗?这么一想,我可真是帮了你们大忙。”
“所以你认为只要是与恶沾边的人就可以任人利用。”缓缓吐出一口气,林晞没有丝毫动摇,“拘泥于是非善恶的人其实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如果你的层次只停留在追求纯粹的黑与白,看不见自己曾经身处的灰色地带,那么你确实不配成为一名警察,会被淘汰也是理所当然。”
吴端正额角青筋暴起,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不温不火,“你知道你现在是在为谁说话吗?你知道你现在是在救两个杀人犯吗?”
林晞的视线在奄奄一息的李莎身上停留了一会,随即撇开视线的同时,又护了护身后的孙烨,“是你给了他们成为杀人犯的机会。我不否认,在柳灵芝面前,他们是杀人犯。但在你面前,他们是受害者。你可以说我现在是在救他们,但我认为更准确的说法是,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阻止你进一步犯罪。”
话音落下,吴端正从胸腔里震出阵阵笑声,伴随着冰冷的寒风,消散在林晞心里,徒留一丝悲哀。
“看来你已经适应了警察的角色。”吴端正看着林晞将目光望向远方,略有不悦地扬了扬眉毛,“邱叔真没说错,你们这群人,无论过多久都靠不住。”
看到林晞一直冷淡的神色变了变,吴端正一乐,“有些话本来不打算说,我嫌麻烦。但是看在陆副以前那么看重我的份上,我就借着小林哥的监听,说出来卖他一个人情。”
废弃工厂的不远处,在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中,两辆警车堪堪停下。
“我先过去,你们在不被发现的情况,尽量接近弃屋。只要看到林晞的警车有了动作,迅速接应......”
陆宸骁话没说完,就听到吴端正嘴里冒出了一个陌生的人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卖自己一个人情。
冷脸听了一会,陆宸骁推门下车,拔枪上膛,按住耳麦沉声令道,“后车原地留守,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残垣断壁的弃屋里,清晨的光亮毫无遮挡地照在吴端正的脸上。原本总带着一些怯懦,神情却是一直明朗的年轻人,此刻正露着阴冷的笑。
“邱叔是我真正的雇主。他雇我是想让我出力,换孙烨手里的货。当我和孙烨接触后,狼也找上我,希望我能拒绝邱叔的生意,转而帮他们做事,专门清除那些接触Fenian以后手脚不干净的马仔。邱叔知道后,没有拦我,只是提出可以帮我设一个局,让我借这两笔生意,带着警方除掉狼。”
林晞自然知道现在这个局面就是吴端正所谓的局,一环套一环,逼得警方无路可退,但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机可趁。
“所以孙烨也不过只是你抛出的饵,你想要看到的就是狼与警方的交锋。”深深吐出一口气,林晞皱了皱眉心,“按理来说,二十年前你也还小,这些纠葛和你没有关系。”
“和我是关系不大,对于我来说,不过是给警察找点事做。但对邱叔而言,这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大事。”吴端正的眼神就像一把手术刀,冰冷地解剖着林晞面容上的情绪,“二十年前,18号卖第一批新毒品,当时的买家就是邱叔。这么大一笔生意,不知道怎么就给警察搅黄了,还害得邱叔赔进去几个亲信。”
“你是不知道,陆副当时在会上说起这事时,我都快笑出声了。我当时真想和他一样,站起来嘲笑在座的废物。看看吧,二十年前,一败涂地的是警察,二十年后,一事无成的也是警察。要不是邱叔的主意,他们连狼毛都摸不到一根。”
林晞最怕别人与他有所接触,哪怕只是视线相交。独自支撑这么久,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指甲嵌进掌心,瘦到青筋暴起的手臂正微微颤抖着,“所以邱叔也是毒枭。你和他站在一边,和真正的罪犯没有区别。”
吴端正似乎不想再和林晞有所争辩。只见他走到一旁,单膝蹲下,揪着李莎的头发,把人提起来看了看,“邱叔提携我,第一次给了我机会,这种恩情很难说明白的。”
失魂落魄的孙烨躲在林晞身后,看到面无血色的李莎任人摆布,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林晞将目光汇集在吴端正双眼偏下的位置,强硬地追问道:“这就是你要卖给陆副的人情?未免有些掉价。”
“刚刚只是有感而发,毕竟在市局演了太久的愣头青。”吴端正站起身,拖着李莎走了一步又一步,“看在陆副也曾看到过警察无能的份上,我愿意卖他一个人情。”
常年荒无人烟,野草好似都能参天。
陆宸骁穿着防弹衣弓身穿行其中,出门前林晞给他换好的纱布,被韧性极强的草割出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靠近弃屋后方,仰头就能看见站在二楼边缘的林晞。
听着吴端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要渗人沉闷的拖拽声,陆宸骁忍不住又要骂脏。
林晞侧身看着在吴端正身后延长开来的血迹,背后脊柱连着脊髓恍若都被丝丝寒意冻住。不自觉退开一步,粉碎的沙砾沿着楼层边沿坠下,不过一瞬就被风吹散,不留半分痕迹。
吴端正又矜起了要笑不笑的模样,“狼的领地很广,不同的村子都在尝试合成不同的Fenian。因为真正的Fenian的分子式,早就在二十多年前的派系之争中遗失了。你们手里的这一批是目前效果最好,能够变异合成种类最多的一种。狼之所以在收到我的音信之后,愿意冒险来这保人,就是因为孙烨是第一个制作出这种Fenian的人。”
意识到自己不过一枚棋子,只是因为尚有价值才能活命,孙烨的那点嚣张气焰早就没了。在吴端正的步步紧逼下,他退了又退,甚至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林晞一把将人拉回来,自己也吓出了一背的冷汗。
吴端正堵得两人没有退路。
“陆副总能以微知著,刚刚那点信息足够让他再下一盘好棋了。”吴端正松了揪着李莎头发的手,不太情愿地把人扶了起来,“本来没想弄她,可是在我还在市局加班打工的时候,她帮了些忙,自导自演回了陆副好几条消息,让我觉得她还挺有意思的。既然那么想让自己楚楚可怜,我就成全她。”
寒风中,李莎就如一片枫叶,摇摇欲坠。
林晞的意识被拉扯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把人交给我。”
吴端正把笑声都含在喉管里,“能做Fenian的人才可是抢手货。”
“你们警方想把抢手货留在自己手里,想要我的性命,还想要从我这要人。”吴端正拿枪抵住林晞的喉结,一寸一寸地向上滑过他的脸庞,最后停在太阳穴的位置,“你们要这么多,价钱给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