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副近四十年的溺爱与克制都浓缩在那一刻,压下了心头的千言万语,“好久不见。”
相视一笑,多少如厚土沉积,如新芽萌发的情感,在静谧温热的空气中,修筑出了结实安稳的巢,让无归处无所依的鸟有了自己的家。
当陆宸骁的视线落在林晞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时,眉心不自觉地紧了紧。那里留着一道印痕,红的扎眼。
刚打算拿出手机,想给蔡妮发条消息,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倒是会掐时间,不等自己编辑完,就抢先一步丢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见着心心念念眼睛忽闪忽闪会一个劲喊你陆副的小林了吧?』
空格符号一个也没有,陆宸骁一口气看完,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心里郁结的情绪也消了些许。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面,陆宸骁怕林晞觉得自己冷落了他,于是在一旁坐下,抬手跟哄睡似的在林晞的肩上轻拍着。
『很多事情都没和你说,怕你听了着急。小林昨天拔的呼吸机,今天松的束缚带,精神状态还不算太稳定。有时浑浑噩噩的还能勉强算是处于自我修复的状态,可清醒的时候,他压根没法合眼睡觉。』
『昏迷了半个月醒来,记忆全乱了,身边不仅没个熟悉信任的人,还堆满了冰冷的医疗器械,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都会紧张害怕。你想办法陪他睡一会吧。我等会给你俩送饭。』
『我生是红娘,只为修建爱的桥梁。不必因为我的体贴和善良而感动。记得抓紧时间养好肾子。小林出院那天就是我蔡红娘找你算账之时。把我小林酱保护成这样的人必须赔一条命来。』
陆宸骁盯着“肾子”这个词看了半天,怎么也琢磨不明白,这得平时多不正经才能让输入法失误成这样。
回了一句“你宝贝儿砸腰子好得很”,陆宸骁把手机一收,抬眼又将视线裹上了林晞瘦弱的身体。
林晞还在看他,像是要把这半个多月来没看到的都补回来一样。陆宸骁也不躲,“你这会倒是洁癖好了。”
陆宸骁没洗手就碰了林晞的被子和病号服,也不见他拒绝。
听到这话,林晞眼睫一颤,牵着嘴角回道:“我不记得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有洁癖了。”
这话说得委婉,是怕陆宸骁接受不了。但陆宸骁想得很深,听得也就明白。林晞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个小怪癖了。
陆宸骁心里一沉,面上却带着笑意,岔开了话题,“困吗?”
林晞又往陆宸骁身边挪了挪,“不困。但是可以闭眼休息一会。”
陆宸骁起身去关了灯,回来将手覆上林晞的眼睛,顺着鼻梁轻轻滑落,“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林晞上半身弓着,绷紧的身体像是一张皮撑开后勉强罩住骨架,里面装着对陆宸骁的依赖,以及被记忆的空白困死了理智的无措。
陆宸骁把一只手交到林晞手里,任由他牵着,一只手还是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在寂静的空间里,千思万绪一涌而上,将他的心淹没进了冰冷的深海。
如果说林晞是陆宸骁心里开出的一朵玫瑰,在这一切发生之间,他才刚刚握住带着针刺的枝干。来不及抚过花瓣,见过花蕊,来不及盖上花罩,遮上屏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饱受病痛的摧残,破败残缺。
林晞能摸到陆宸骁凸起的青筋,那样的纹路狰狞可怖,仿佛能把陆宸骁也困死在情绪之中。他轻轻地用指腹抚过陆宸骁的手背,轻声说道:“别难过......别自责。”
陆宸骁仓促地笑了笑,“没难过,你快睡。”
后来的时间里,陆宸骁索性也把自己的思绪都掏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林晞的睡颜。
护士每隔一个小时都会来确认林晞的情况。林晞每次惊醒过来,都不愿意和对方沟通,只能靠陆宸骁把问题复述一遍,他才会小声地回一两句。
即使还没有问过医生,但是陆宸骁能够看出来,林晞以往对外人靠近的态度是抗拒,而现在是恐惧。他甚至都丢了冷漠的外壳,只会像一条脱了水的鱼一样挣扎。他遗忘了自己和外界相处的方式,变得偏执而迟钝。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是蔡妮走了进来。
陆宸骁在林晞耳边说了句“是蔡妮”,然后和蔡妮打了声招呼,让她顺便把灯也开了。
灯管亮起的那一刹那,陆宸骁用手捂住了林晞的眼睛。林晞嫌他捂得太紧,眨了眨眼,用睫毛刮了刮他的手心。
陆宸骁笑地松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转头去看蔡妮,“蔡妈给你的宝贝儿砸们带了啥好吃的?”
蔡妮看着这两人就眼睛放光,“给小林带了我妈煮的粥,给你的是楼下卖的盒饭。”
“不是吧。”陆宸骁顺手把两个保温饭盒接过来,打开盖子来看,一份热腾腾的粥,一份香喷喷的饭,“你骗人啊,这饭明明也是阿姨做的。”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蔡妮家的饭陆宸骁没少吃,一闻香味就知道还是阿姨的手艺。
蔡妮笑着从保鲜袋里拿出一双筷子和勺,“我是想让你饿死算了,我妈不放心让我一块带了。”
陆宸骁盖上自己的饭盒,把筷子放在上面,然后顺手端起装粥的饭盒去喂林晞,“我就知道阿姨最疼我。二小姐在你阿姨那还好吗?”
林晞看着冒出热气的粥拧了拧眉,没胃口,听到二小姐这个名字眉拧得更紧,听不懂。
陆宸骁看他把一张精致的脸蛋弄得皱巴巴的,眼睛都要笑没了,“想什么呢?二小姐是我养的猫。咱俩第一次在谭局办公室见面时,我迟到了,就是去蔡妮她老妈家送猫了。”
“啊......”林晞出了个声,好像还记得这事,“那为什么不叫大小姐?”
“大小姐是你啊。”陆宸骁饶了一勺粥,吹了吹喂到林晞嘴边。躺了半个月,林晞使不上劲,就连刚刚握住陆宸骁的手都显得很勉强。陆宸骁不想让林晞因为这些小事加重心理负担,所以开句玩笑,分散他的注意力,“别总想着没有胃口,这粥今天必须喝完啊,看你人都快瘦没了。”
林晞比不过陆宸骁的气势,只能闭上嘴,气呼呼地喝起粥来。
蔡红娘受到了爱的供养,笑得合不拢嘴,“你别听他胡扯。不叫大小姐是因为它排行二老。当时它妈妈躲在老陆车底下,等老陆送到宠物医院没过多久就生了。可后来猫妈妈和所有小崽,就只有二小姐被救回来了。老陆觉得是缘分,就一直养着,忙起来就让我妈帮着养。现在早就被我妈喂成煤气罐了。”
林晞还算自然地看了一眼蔡妮,回了个“嗯”。
陆宸骁和蔡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至于这段时间里陆宸骁在市局和医院的煎熬,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提。
眼看林晞一副吃撑了的样子,陆宸骁一边吃饭一边乐。最后收拾好饭盒,说要去送一送蔡妮,林晞阖着眼点了点头。
两人走出病房,蔡妮一拳揍在陆宸骁身上,“老陆你还真是深藏不露,以前可没见你这么耐心照顾过谁。”
陆宸骁脸上的笑意淡了很多,细看眉眼间还藏着一丝忧虑,“开玩笑,在我这只分值不值得用心,不存在照顾不好的情况。”
“瞧把你能的。”走到电梯口,蔡妮挥了挥手,让他不用送了,“你是在小林面前找个借口去医生那吧。我不用你送,你快去吧。”
兄弟之间不说客套话,陆宸骁抬手在蔡妮肩上搭了搭,让她回家注意安全,然后转身就往医生办公室去了。
这么多天,医生和陆宸骁都熟了,见他过来还关心了一句,“你感觉好些了吗?听说前几天都累的进病房了。”
“好多了,就那一下没缓过神来。”陆宸骁笑了一声,“我来是想问一下林晞失忆的事情。”
医生起身给两人都接了一杯水,“一般来说,大脑受到剧烈碰撞,造成脑积血,血块压住部分记忆神经会导致失忆,但是通过手术放血之后,就会恢复记忆。不过这也不是绝对的。大脑受损是一个很复杂的情况,严重时引起的遗忘可能是一过性的,也可能是永久性的。”
其实这些陆宸骁心里都有底,精神层面的症状无论诊断治疗都非易事,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从医生这得到一些希望。曾经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副支队,也会有六神无主的时候。
医生的声音总是和缓稳重的,“除此之外,神经心理的异常也要有所考虑,他的精神压力很大。”
这几句话像是提醒了陆宸骁,“我在这方面并不专业,但是说到精神压力,我心里确实有些疑问。失忆或许会让人陷入某种消极情绪之中,逃避与外界的接触,但是在这次意外发生之前,他就不太愿意与别人交流,总是会出现类似应激性精神障碍的反应,然后对于饮食和休息的需求也很少。”
医生双手环在胸前听了一会,“所以我才说他的精神压力很大。而且现在最麻烦的是,他拒绝与医护人员进行交流,这就导致我们很被动,无法了解他最真实的情况。您是警察,应该也有所了解,要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在想什么,是需要基于信任开展对话的。他现在这个状态,还需要家属从旁开导。”
陆宸骁为难地笑了笑,“他没有家属。”
“我看你和他家属没什么两样,而且又是警察,说话一套一套的,听起来比我还专业。”医生笑盈盈地拍了拍陆宸骁的肩,“办法总比问题多。你要稳住他的状态,就要先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让他觉得自己是特殊的,也不要让他感受到你的急切和试探。不要被病人心里的绝望和焦虑牵着鼻子走,要相信你的耐心和真心同样也会影响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
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习惯了气势逼人地压着别人,很少能像现在这样听人劝告与安慰。陆宸骁定了定心神,发自内心地和医生道了谢。
回到病房,林晞问陆宸骁怎么去了那么久。陆宸骁说路上遇见了医生,两个人聊了一会,还说医生夸他像个家属一样用心负责。
陆宸骁这话确实藏了点小心思,就想把话题往林晞的原生家庭上靠一靠。林晞才二十多岁,除了读书与工作的经历,家庭生活绝对是记忆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况且当时病危通知单下来的时候,谭局的一句“林晞没有家属”,的确给陆宸骁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警察能够休息和远离危险的时间是有限的,陆宸骁不可能让林晞以这种状态回到市局。更让他担心的是,倘若林晞在他停职审查结束前出院复工,那市局里除了蔡妮和罗旭能搭把手,专案组里其他说得上话的就是谭局和杨奕勋。从提审孙烨到现在,陆宸骁还没来得及把杨奕勋和林晞之间的误会说清楚,又怎么放心让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一起工作。
不过陆宸骁听了医生的建议,把这些想法藏得很深,看上去就像真的只是在嘚瑟自己被人夸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林晞的敏感和懂事。
看着陆宸骁在自己身边坐下,林晞视线微微垂落,“我是不是给医生和你都添麻烦了?医生有拜托你转达什么问题吗?”
这两个问句差点让陆宸骁被自己那点兜兜绕绕的心思给噎死。
陆宸骁索性推开椅子,蹲在地上去找林晞的视线,“瞎说什么呢。”
林晞不看他,“我知道医生和你都想让我快点好,但我不是不想治病,我只是没法面对他们......”
林晞清透的声音把所有的难过凝成一支利箭,将陆宸骁的心击了个对穿。
陆宸骁轻轻“嘘”了一声,不让他接着继续说了,“没有人觉得你是一个麻烦。无论多么沉重消沉的负担,你都可以把它丢给我。我也不想瞒你,相处这么多天,我都是心甘情愿地守着你。直到现在,虽然是我一厢情愿,但我没办法割断对你的偏爱,也没有办法撇开你独善其身。”
原本听了张宏的,从盆坝镇回来,陆宸骁要和林晞好好谈谈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要不是刚刚确实没收住,陆宸骁不会把让林晞去考虑这些事情。
“还记得我说过的,我们要彼此信任,嗯?”陆宸骁伸手在林晞只留了板寸的小脑袋上抓了抓,“上次你用这句话说服我,我信了你。这次你是不是也得信我一次?”
林晞的手从陆宸骁的脸上一滑而过,像是一个极为短暂而内敛的回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