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店的生意果然十分好,人潮不息,拿号码牌排队的食客坐满了整家店铺的外围。但梅兰是老主顾,老板娘甚至没让她排队,就请进了自己的客厅。
这家小店是典型的夫妻店,有内外两个套间,外面做生意,里面是夫妻日常起居的地方。老板娘在卧室支了个简单的饭桌,和梅兰寒暄了几句,留下菜单就忙着去照顾外面的生意去了。
“你倒是常来的样子。”钱得来说。
“我嘴巴馋,就到处找好吃的。我又喜欢聊天,自然就跟老板一家熟悉了。”梅兰一边说一边打开菜谱,像个小老板一样介绍菜品,“副队你不喜欢吃生煎没关系,他家的黄桃锅包肉是一绝,每天限量供应的。再来个红烧鲤鱼,一个凉拌什锦,外加个海鲜汤,荤素搭配怎么样?”
钱得来在吃饭上一向不挑剔,琼浆华宴也好、粗茶淡饭也罢,在钱得来看来都不过是果腹的东西,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一气呵成。米其林五星级餐厅的招牌菜品和第二刑侦支队办公室书柜里成箱的康师傅牛肉面,在他这里的待遇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钱副队需要支付的价格天差地别。
这一点和他醉心华丽衣饰截然不同。
但是梅兰刚好相反,吃东西有一种繁琐的仪式感,即使是窄巷小店也仿佛是品评国宴,讲究个五味俱全,半点不委屈自己的嘴巴。尤其钟爱苍蝇馆子,吃个饭东拉西扯总要与历史文化地理饶相呼应,从火候到调料再到食材一样一样说过去,是个废话颇多的老饕。
她这一款很得那些有追求的厨师的心,点评风雅、言辞中肯,有些建议又恰到好处。如果哪天不干刑警了,也能混个专栏美食家当当。
于是顺理成章,老板娘来推荐:“昨晚上到了今年的新蟹,我做了些蟹黄生煎,不外卖的,给你留了一锅。”
最好的河蟹在餐桌上的顶级待遇是清蒸,好的食材本就不需要多余的加工和调味。但是老板娘自傲她的生煎手艺,内心有一种偏执,最好的食材都是来做生煎的,其他都是退而求其次。
梅兰偷偷瞅了瞅钱得来,有点尴尬了,正组织语言在不伤老板娘面子的情况下委婉拒绝的时候,钱得来说:“可以啊,第一次来,之前一直听梅梅说这家的生煎是h城一绝,这不来了就有口福了!”
钱得来本来就痞帅,一张巧嘴舌灿莲花把老板娘哄得笑不拢嘴,扭着丰硕的腰臀就去将新出锅的生煎端过来。她倒是认定了人以群分,钱副队长肯定是个比梅兰还高明的食客,还特地煮了一壶菊花茶,等钱得来品评。
钱得来夹起一个生煎包,嘴角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谁愿意困在过去里出不来呢?
他试探着往嘴里送,再三努力,用牙尖戳了戳。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美丽的女童,用稚嫩的声音劝诱他,“吃一个吧,你看你都好饿了。”
他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汁浆破皮流出来,然后是满嘴的腐臭血腥味,他抬头忽然看见一块一人高的、明晃晃的穿衣镜,一片黑暗中只有镜子里的钱得来嘴角溢出了鲜红的血,口腔中是烂肉腐败恶臭的滋味。
钱得来忍不住开始干呕,然后扔下筷子去隔壁的洗手间抱着马桶呕吐。
留下梅兰和老板娘面面相觑。
梅兰惴惴的守在男厕门口,看钱得来吐得一脸菜色的走出来,大惊,于是把一杯清水递过去,“钱哥,漱漱口。”
自打这货马甲掉了以后,她就没叫过“哥”。
钱得来也尴尬,挑战自我失败,还在一个女孩面前漏了怯。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哎,其实我也不是一口都不能吃。我就是一吃带馅儿的东西,就想起当年年少不知事的时候被小鬼儿给哄骗了的事儿。”
梅兰立刻精神抖擞的洗耳恭听。
钱得来揉了揉头发,显然对这段过去有几分忌讳,胡乱说:“小孩子家家的,赶紧吃饭,下午回单位还有事儿呢!”
梅兰问:“领导,我听莫离哥说你手下曾经有个实习生着了女鬼的道?”
钱得来不吐不快,“是啊,那个实习生当年忒单纯,被个女鬼差点弄死!”
梅兰震惊:“这女鬼挺凶残的啊!”
钱得来总结:“所以我跟你说人鬼殊途,永远不要因为同情啊、怜悯啊,就对鬼放松警惕。你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咱们这种常在阴阳两道混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听懂了没?”
梅兰垂下眼睑,慢慢将一杯菊花茶饮尽。
她想了又想,说:“可是如果女鬼想害你的话,怎么会让你全须全尾的?我看你现在挺好的!”
钱得来沉沉的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我英俊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
梅兰将嘴里的茶喷了出去。
钱得来视而不见,像个怀春少妇似的又忧愁又惆怅的用筷子将一块肉戳成了筛子眼儿。
他瞄了一眼梅兰,二十岁出头的少女脸上有点婴儿肥,不是很漂亮也不丑,眼睛清亮通透,但对感情还处于懵懵懂懂的年纪。她虽然善于穿马甲,但还不是被老谋深算的自己给戳破了,想来也算不上多高明的主儿。
这姑娘要不了多久就会谈恋爱,谈上几年就会见家长、结婚、生孩子。要是碰到个有为有担当的青年大概能顺遂一辈子,要是年轻不知事被混蛋骗了怎么办?
钱得来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老大哥有责任向后辈传道授业解惑。
本着循循善诱的原则,他起了个引人入胜的开头,“做人呢,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皮相所惑。”
梅兰一脸吃瓜看戏的表情。
“那一年我还不到16岁,跟着我师傅下一个南宋的古墓。在古墓里碰到了墓主陪葬的一个童女僵尸——为了保证尸身千年不腐,应该是活着的时候灌入水银生生毒死的。一个小姑娘,挺漂亮,也挺招人心疼……”
“按理说下墓之前我和师傅探过墓穴的规模,那个古墓最多也就是王公大臣一类的贵族墓,墓主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陪葬品有一些也不至于有太多机关。可惜下去了就发现估错了——”
“墓里竟然有一个迷宫机关,我和我师傅被困在里面半个多月……我师傅死在了里面,最后还是有村民上山发现盗洞报警,警察把我救出来的。”
“现在想来,那个陪葬的童女根本不是陪葬品那么简单。她其实就是古墓最大的机关,从我和我师傅见到她开始,古墓就开启了迷宫。亏我还觉得她可怜,答应带她出去……”
梅兰感叹:“幸好警察来的及时!”
钱得来突然怔住——对呀,他还记得警察来了以后打开墓道就找到了他和师傅的遗体。
——为什么当年警察没有被迷宫困住?
……
梅兰拍拍钱得来的肩膀,“怎么了?”
钱得来“腾”的站起来,“你自己打车回去,我有事要去查!”
梅兰看着钱得来火箭炮一样冲出去,哪里会让他单独行动,膏药一样贴在钱得来身边,怎么劝也不走。
钱得来无奈,也就随她跟着了。
钱得来利用职权便利,查阅了当年的案卷。甚至驱车一百多公里亲自去拜访了当年救他一命、已经退休了的派出所民警。确定了当时警察进入墓道后确实并没有遇见什么迷宫。
然后又联系了当年做后续挖掘工作的考古队,也确定了那个墓穴确实只是个普通的古墓,当年的考古专家还亲口告诉他古墓占地面积也就四十多平米,是南宋时期一个高官的墓穴。
南宋末年,蒙古南侵,崖山一役,十万汉民沉海。死于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际,能有个像样的墓穴已是不易,又怎么可能有心思搞什么幻境机关?
虽然钱得来并没有跟梅兰解释什么,但看过了当年的案卷和钱得来的反应,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众人皆知,钱得来是盗墓贼出身,但他之所以还能当警察,就是因为当年犯案的时候他还不满16周岁。
按照我国刑法规定,不满16周岁的青少年不负刑事责任,钱得来没有留下任何案底,而他盗墓贼生涯结束的契机就是那座南宋古墓。
在那座古墓里,钱得来和他师傅遇到了一个陪葬的童女僵尸。
那个女孩大概很好看,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长得很好看命运又很悲惨的陪葬品唤起了钱得来拯救幼小的英雄主义使命感,他答应带那个童女离开古墓,但没有想到自己和师傅也被困在了古墓的摩崖幻境里。也不知过了多久,钱得来的师傅死在了古墓中,钱得来虽然活了下来也留下了一生的心灵阴影。
钱得来抖着嘴唇,朝梅兰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僵硬表情,“那个人,大概和真理社初阎君有关系。”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梅兰却听懂了。
——他说的那个人,就是南宋古墓里的童女僵尸。
梅兰看着钱得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