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得来翻出师傅跟他的唯一一张合影,旧照片的底色发黄,老头子在照片里笑得洋洋得意,而彼时年幼的钱得来则是一脸的嫌弃。
钱得来对师傅的最初印象就是这是个好赌好色好酒,没事就堵在巷口,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来往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糟老头。
但他确实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因此街坊邻居也不好说什么。
他小时候极其讨厌这个糟老头。
因为这一片长得最好看的女人就是钱得来他妈,偏巧钱得来没有爸,他妈带着一个儿子独自生活十分艰难。
糟老头没事就要占一占口头上的便宜。
钱得来他妈在镇子里的人缘并不好。
那个年代大家都挺有道德洁癖的。
钱得来他妈没结婚就带着个儿子,又没有家人看顾。最重要的是,他妈这个人吧还忒清高,对人不热情,既不讨好也不冷漠。问一句答一句,别人的事不掺合,自己的事也不多说。街坊邻居都觉得他妈这人挺难交往的。
但其实别人不知道,他妈从小是被人当公主养大的。公主么,肯定是遗世独立不与世俗同。
再加上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不富裕,穿衣打补丁做饭吃米糠。整个小镇把衣服穿得妥帖,把头发弄得光洁,甚至每天还要用煤炉子烤面包喝维多利亚式下午茶的就钱得来他妈独一份。
他家不是富裕,是讲究、穷也要讲究。
简单说,就是和人格格不入。
那时候他妈在缝纫厂做女工,计件工资。别人一天一百件,他妈一天能做十件都算是超常发挥,不过针脚漂亮,做工精细。
于是工厂车间主任不干了。
还多亏了糟老头左右斡旋,卖人情、说好话,车间主任也觉得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儿子不容易,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糟老头明里暗里帮衬钱得来他妈,有心人自然就看出门道了。那些没事串门唠嗑的街坊每每看见两人都是你使个眼色、我咳嗽一声,就跟他们抓住啥把柄了似的。
糟老头嘿嘿憨笑,钱得来他妈连个眼神都欠奉。
钱得来十分讨厌这个糟老头。
他太了解自己那个妈了,就糟老头这个德行的,他走知疼知热的暖男路线来追求他妈,还不如抓紧重新投胎换个英俊的皮囊来得希望大。
他们家祖传颜控,没得救了。
后来钱得来他妈一病死了。那年钱得来才十岁,举目无亲、茕茕孑立,还是这个糟老头收养了他。
糟老头一辈子连他妈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过,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长情,连儿子都愿意替人养。
对此糟老头大呼冤枉,说自己就是一辈子没儿子,想要钱得来养老送终不怀好意来着,跟他妈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钱得来嗤之以鼻。
不过谁能想到开古玩店的糟老头是个盗墓贼,还领钱得来下了墓呢!
从钱得来十岁到十六岁,六年间两个人相依为命。钱得来一生有限的感受到的父爱,有一大半是糟老头给的。
钱得来那几年整天“糟老头”、“糟老头”的叫,他都不知道糟老头大名是什么,只知道他姓庞。
直到这对师徒在古墓中触发了摩崖幻境。
钱得来想着想着,不觉眼角已经湿润了,他允许自己暂时沉浸在过去自怨自艾。
师傅教他格斗,教他盗墓,供他吃供他喝供他读书。他也答应将来给他养老送终。
可是钱得来又对师傅做了什么。
他们的结局,不该以那样惨烈的方式结束。
同样是人,有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有的人有血缘关系,却比仇敌更加可恨。
钱得来的车子刚刚驶进办公楼大院,就被门口的一辆防弹林肯截在了半道儿。
车上的人既是凶杀案的苦主,也是凶杀案的重要嫌疑人。
钱得来心里冷笑,面上彬彬有礼的问好:“蒋先生,好久不见,你是来询问案情进展的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蒋图承那比锅底还要阴沉的脸,“钱警官,不是我想见你,是有人想跟你见一面。”
钱得来顿时也沉成了锅底脸。
而这一次,无论梅兰怎么撒娇卖萌、耍横发狠,钱得来也不肯带着她。
女孩像一只愤怒的河豚,抱着手臂、鼓着脸蛋,看钱得来跟十分危险的受害者家属走了。
蒋老夫人是一个十分传奇的女性。
蒋家世代簪缨,但也不是没有低潮期:蒋老先生早早亡故,三个儿子中又两个死在了战场,蒋老夫人孤儿寡母硬是咬牙忍过了□□外加十年浩劫。七十年代平反,八十年代又是最早去创业的一批人,蒋老夫人可以说是用行动将“永不言败”四个字贯彻到底。一直到二十年前,蒋老夫人在六十大寿的时候将位置传给了仅剩的独子蒋图承,才开始一心吃斋念佛。
然而到了耄耋之年,蒋老夫人的危机又来了——她的孙子死了,蒋家没了下一代的继承人。
没人知道过去这一个星期,蒋老夫人是怎么挺过来的,但是凭借朴素的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万贯家财必须得由蒋氏血脉来继承的心态,蒋老夫人放下姿态出现在了钱得来面前。
钱得来冷笑了一声。
蒋老夫人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我希望你能辞去警察的工作,回集团上班。”
钱得来瞄了一眼蒋老夫人,奇怪,都要夺舍他的肉身去复活蒋伯仁了,还跑来说这些干什么?难不成夺舍的主意是蒋图承的意思,蒋老夫人并不知情?
钱得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饮尽,砸吧砸吧嘴,也没品出这个极品冻顶云雾和超市八十一斤的普通茶有多大区别。钱得来心说这要是梅兰肯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是个光会牛饮的糙汉子,大概率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他说:“蒋老夫人节哀顺变,您现在心情悲痛我可以理解,但是说话要走一走心,想想当年。”
蒋老夫人脸色阴沉,“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钱得来老神在在,“您也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娘,就是缺乏教养。”
蒋老夫人沉了一口气,道:“你怨恨我我知道,当年你母亲死后,我不该任由你流落在外。可你自己也清楚,你妈妈未婚生育本来就是件丢人的事情,要是我们再大张旗鼓的把你接回来,蒋家还要不要脸面了!”
“那现在蒋家就不要脸面了?让我回去,你们打算怎么解释我的身份?”
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你毕竟是我的亲外孙,身上流着一半蒋家的血……再说了,老话儿说得好,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蒋家的人。”
“蒋夫人……”钱得来出声打断她,“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当初我妈是怀着孕从蒋家跑出去的,她不跑你们就要把我给流了。她那几年一个人带着我,你们可是连把手都没帮,她死了还是街坊邻居凑钱把她送火葬场火化了……现在你又说我是你的外孙、我妈是你闺女,是不是太搞笑了点儿?”
蒋老夫人的背挺直了,她精神矍铄、体格硬朗,如果不说是八十岁的人,说六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她冷笑,拿出了商业谈判的气势:“你应该清楚,有些恩怨也不过是情绪在作怪。我希望你理智一些,当个警察能有什么出息。但是回到蒋家就不一样了,我会把你当继承人培养,你的未来是亿万家财。”
钱得来起身离开,“那不好意思了,我还真对你们家的财产没啥兴趣,我就喜欢当个没出息的小、警、察!”
钱得来离开的时候和蒋图承擦肩而过,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
倒是蒋图承淡淡开口:“连个‘舅舅’也不叫?”
钱得来淡笑,“蒋先生,人人都知道我钱得来是个孤儿,未成年就跟着师傅做了盗墓贼。也是因为未满十六周岁就洗手不干,因此才可以免于刑事处罚。托政策的福,我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公职人员,对此我十分珍惜,一心一意要为人民服务,有一天就算死了也能披着国旗下葬。至于其他,我钱得来没有兴趣。”
钱得来看了一眼远处佣人在院子外的十字路口烧纸钱,他对蒋图承行礼,“现在我要回队里加班,毕竟可怜的蒋少爷还等着我给他一雪沉冤呢!”
血缘上的亲娘舅在背后冷笑了一声。
蒋图承走进谧园,在母亲身前坐下,“我早就劝过您,这孩子不是在蒋家长大的。他对蒋家有恨,已经不可能做蒋家人了!”
假寐的老夫人凌厉的睁开眼,早已年过半百、在商场搅弄风云的商业大佬竟条件反射般瑟缩了一下。
“啪”的一声,老夫人拍了桌子,立刻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母亲、母亲您消消气!”蒋图承忙上前为老夫人顺气。
老夫人平顺了胸中这口闷气,低声道:“蠢材!我问你,你是不是找不到百岁的魂魄了?”
蒋图承变了脸色,“您怎么知道,是不是老刘告诉您的?”
老太太冷笑:“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连百岁的魂魄都找不到了,你还想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当初我就不同意你……我警告你,别再打钱得来的主意!人死如灯灭,尽快给百岁办后事!”
蒋图承唯唯诺诺。
老夫人看不上他那个样子,“要不是你惹下的麻烦,还用得着我亲自给你擦屁股!”
“可我也是为了整个蒋家啊!当年金融危机您也看见了,虔诚的供奉神灵,真神是会保佑的!”蒋图承神经质般絮絮叨叨,蒋老夫人眯了眯眼,淡淡的道:
“总之,绝不能让警察继续查下去了!”
蒋图承欲言又止,揣摩着蒋老夫人那严肃冷漠的模样,最后咬咬牙,说出了一件事。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残留的余辉渐渐隐没于大地之下。钱得来开车准备离开蒋家,今天是蒋伯仁的头七回魂日。
世间万物皆有灵。人死之后,灵识离开肉身进入阴阳道,彻底与人间分割。没有人了解神秘的阴阳道。有人说阴阳道是一条山阴小路,路的尽头是奈何桥、是孟婆和忘情水;也有人说阴阳道是二次元空间,与人间相关但不重合,鬼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波谱。但无论如何,人死后七天回魂基本上是一种共识,法力特别强悍的修士可以召唤枉死的魂魄。
事实上,我国刑诉并不支持通灵的证据,但通灵对于刑侦而言意义重大。
亡者分为两种,一种是寿终正寝,一种叫死于非命。
而后者又分为两种,绝大多数死于非命的夭寿者根本记不住自己的死因。极少数死前怨念极深,能靠执念突破阴阳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乃至为害人间,那就是万里无一了。
但蒋伯仁……钱得来叹了口气,以他的性格若是有那么大的执念能突破阴阳两界,这会儿早就大杀四方了。
更何况,钱得来不是没有尝试招魂,但全无反应。就连真理社的初阎君也说找不到蒋伯仁的灵魂,也不知道死鬼蒋伯仁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