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道里区的中央大街是本市的地标性商业步行街,北起江畔南达新阳广场,全长一千多米。俄式风情的建筑文艺而复古,花岗岩铺就的道路极其适合闲逛。历史沿革和地理优势使得整条步行街的风格偏于欧化,几家知名的俄式西餐厅散落在长街两侧。
一个踩着细高跟,穿着阿玛尼套装的女人风风火火的从一家在旅行攻略上赫赫有名的西餐厅后门走上三楼办公区。
办公区独立于楼下推杯换盏的西餐厅,但既没有牌匾也没有营业执照,其商业往来全靠口口相传,非熟人难觅踪迹,在某些上层阶级来看,算得上是本市最好的私家侦探社。
女人的高跟鞋点在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风一样卷进最里间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正在交代女秘书事情,就被猝然打断。
一身行头都在叫嚣着“我很贵”的女人拉开椅子坐了上去,又细又白的大长腿翘了起来。
女秘书见得市面还是少,当时就愣住了。
本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侦探社的社长斯因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温声让秘书先出去。
“裴小姐,你好!”作为本市最具有职业操守和专业水准的私家侦探,斯因清楚全市身家超过10亿的全部家庭的发家史和家庭成员概况,这位是太阳花药业的千金小姐裴文静。
看起来一点都不文静的裴文静小姐从随身小包里甩出几张照片,说:“都说你是全城最好的私家侦探,我来找你帮忙查个人。”
“照片上的这个男的是我……男朋友,那个女的是他单位新来的实习生,我怀疑这个实习生正在勾搭我男朋友。”
斯因拿起照片打量了两眼,照片中男的确实十分的英俊,长眉斜飞入鬓、轮廓英挺,形象十分的不羁潇洒,属于十分招女性喜爱的那种类型。
女的就很不起眼了,穿的就像个学生,短头发,身材也很一般,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般配。
斯因笑得温良,和他专揭人隐私的奸商本性十分不搭。他说:“裴小姐,你应该有自信,这女的跟你比差远了。”
裴文静似乎叹了口气,脸上一烧,道:“都说远方的天鹅比不上眼前的红烧肉……”随即口气有些故作的强横,“你到底查不查,我要知道这个女的跟我男朋友到底有没有一腿,还有……这个女的全部资料!”
上门的生意当然要做,不过出于职业敏感,斯因还是问:“您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工作的?”
裴文静眼神闪烁了一下,也知道早晚瞒不过,便实话实说:“市公安局,刑警,钱得来。”
“刑警?”
斯因眼皮一跳,“裴小姐,恕我直言,私家侦探这份职业处于法律的灰色地带,我们一般不愿意招惹警察,免得引火烧身。”
裴文静反激他,“号称H城最好的私家侦探,是害怕了吗?”
斯因笑道:“非也,小心使得万年船。”
裴文静从小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粉色纸钞。
斯因不为所动:“裴小姐,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裴文静想了想,抽出钱包又掏出全部纸币放在信封上。
斯因眼睛在钱堆上转了转,“裴小姐,我也有职业守则。”
裴文静咬了咬牙,抽出一张金卡,犹豫了一下,又把钻石手链一并摘下。
斯因眼睛亮了,身体倾斜四十五度,“裴小姐,我们可以详谈下,你想查到什么程度,哪些细节?”
“……”
梅·眼前的红烧肉·兰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偷偷望了一眼对面的钱副队长,端起眼前的红酒抿了一口掩饰尴尬。
四星级米其林餐厅装潢考究,菜品精致,就是空调对九月初还穿吊带裙的女士不是那么的友好。
两个小时以前,钱副队长把小土妞梅兰从第二刑侦支队拎到某个形象设计室,在设计师鬼斧神工一般的妙手之下,平胸、短腿、学生脸的小梅兰也被收拾得有几分楚楚动人。
她现在身着一条米白色的吊带长裙,扎了个半丸子头,珊瑚色的腮红充分挖掘出少女感,没什么神采的大眼睛在眼影、眼线、睫毛膏的轮番轰炸之下竟然也有些许动人之处。
果然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抱着小镜子对着化妆后的自己左看右看的梅某人如是想。
紧接着,就被领导又拎到了西餐厅吃晚餐。
对面的钱副队长依旧英俊迷人,斜挑长眉桃花眼,外加剪裁得体的全套西装领带,仿佛是随时可以上t台走秀的模特。
看着烛光、红玫瑰和牛排的梅某人产生了一种疑似约会的微妙感。
钱得来招手叫来了waiter,“能把空调关小一点吗?我有点冷。”
服务生应声而去。钱得来吃了一口据说是远渡重洋来赴死的神户牛肉,问她:“怎么不喜欢?”
梅兰瞅了瞅对称放在盘子两侧的刀叉勺,有点尴尬。
——这个年头说有人不会用刀叉会不会很老土啊?比起几分熟的牛排、意大利面,梅兰特别想念巷口十块钱一碗童叟无欺汤鲜味美的牛肉拉面……还有生煎包、麻酱爆肚、烤脑花……好了好了,不能再想了。
似乎是再一次看破梅兰的心思,钱得来只是笑笑:“看你吃东西很有意思,你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食物咽进嘴里,还会满足得微微眯眼。”钱得来想了想,轻声道,“就算不喜欢吃也多少吃点。”
其实钱得来也不喜欢吃西餐,上一天班斗妖怪捉小鬼,其实钱得来觉得热气腾腾的康师傅方便面都比这玩意要暖心。
不过感谢几位前女友孜孜不倦的教导,以至于钱得来就算兴致不在于此,也知道男女约会的正常程序应该怎么走。既然要做戏,不做全套怎么能套牢观众?
梅兰微微红了脸颊,低头看着眼前的大块牛肉,想想在单位加班吃过的多种口味方便面,还是拿起了刀叉。她聪明,跟着钱得来学习,虽然动作十分的迟疑和僵硬,但好歹勉强掌握了吃西餐的精髓。
对面的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盘中的牛排,那态度不像是享受价格高昂的美食,反倒有种即将奔赴考场之前再努力多背两道题的期末生。
钱得来无声的微笑,眉眼温和,尽数落在了微型照相机的眼里。
大侦探斯因调换不同的角度拍下两人同框的照片,心里对裴大小姐嗤之以鼻。明明是个钻石级别的白富美,偏偏恋上个前途未卜的小警察,最关键的是……小警察貌似还对她不太感冒,说什么男朋友现在看来都是扯淡。
梅兰梗着脖子吃完了一盘子牛排,钱得来看时间还早,就问她:“想去看电影么?”
怎么越来越觉得像是约会了……
最近没上映什么大制作,钱得来凭手气买了两张电影票,日语原声的引进电影《解忧杂货铺》。
——生命是一个圆圈,每一个情节环环相扣,最后组成了命运。
少年们在抢劫之后躲进已经尘封多年的解忧杂货铺,代替解忧杂货铺的爷爷收到了来自多年以前的信件。
——南美洲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引起了德克赛斯的一场龙卷风。
鱼蛋音乐家一生追求音乐梦想却始终郁郁不得志,舍身救人却成就了另一个天才歌手。
少年们出于善意,写了一封信鼓励即将走上堕落之路的陪酒女,却在若干年后成全了孤儿院的重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界是三维立体的,而不是二维抽象的。你永远无法透过现象看清本质,就如同你永远不知道黑色的背面是不是纯白一样。
当年的陪酒女在少年们的指点下成为女企业家,重建孤儿院却被误会,还遭到少年们的抢劫。
——但,希望才是永恒。
电影看到最后,钱得来看得一身鸡皮疙瘩,悄声感慨大师就是大师,这一环扣一环的,没有一个情节是多余的。转头想跟梅兰谈论一下,就看见旁边的妹子哭成了个泪人,连妆都哭花了。
钱得来是个有着丰富安慰妹子经验的男人。
这种情况最好抽出一张带着香味的面巾纸,慢慢把妹子搂进怀里,一边擦眼泪一边温柔安慰、再一边吃豆腐,顺势加深感情。
可是如果哭泣的妹子是小实习生怎么办?
吃豆腐是不允许的,那也不能唬声叫她别哭吧!
而且……到底为什么哭啊?
电影里既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爱恨情仇,所以到底哭什么啊?
钱得来抓耳挠腮,然后梅兰自己把眼泪擦干了,神清气爽的跟副队长说:“散场了,咱们走吧!”
所以这是自愈了?!
梅兰说:“我啊,一看人家为了理想、信仰、友情、爱情、亲情什么的奋不顾身、努力前行的样子就特别感动,然后就忍不住哭了啊。”
“可是哭完了之后,心里就特别畅快,觉得做事情满满的动力。生命如此短暂,想做的事那么多,就更想要努力的活着!”
钱得来无奈一笑,“真是小孩子!”
梅兰看着他,忽然说:“我以前的老师……对我很好,他就常常说我是小孩子脾气,但其实我已经不小了。”
钱得来觉得这个话题转得有点生硬,但出于绅士对女士的尊重,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梅兰微微苦笑,“那时候我真的很艰难啊!是他在我最困难、最怀疑自己的时候跟我说‘我这样的人就该光芒万丈’,可是我做得并不好,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对我感到失望。”
钱得来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梅兰很想要他的回应。但斟酌再三,钱得来又觉得自己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回应,只能揉揉小梅兰的头,说:“你才多大,慢慢来。”
不知不觉,钱某人已经忘了他当初制定好的轰走“关系户”的一揽子作战计划了。
走出有电影院的商场,冷风一吹,梅兰又打了个喷嚏,从手包里找出纸巾擤鼻涕,钱副队忙把自己西装外套罩在梅兰身上。
带着男士古龙水混合着人体自然气息的味道一下子就把梅兰笼罩其间,小姑娘伸出爪子,一寸一寸把男士外套收拢,紧紧的包裹着自己。
这时街边还有咖啡店开着,钱得来叫梅兰在原地等着他,自己去外卖窗口买热饮。
夜色浓郁,街边的花坛,从稀松的土壤里突然慢慢探出一只手。那只手比寻常男性的手还要大上一圈,腐烂而肿胀,泛着青绿的大手从半人高的花丛中悄无声息的伸出来,沿着铺好的深绿色地砖在附近试探摸索,如同一条快速游移的蛇。
大手突然抓住一只脚踝,用力拖了过去。被抓住脚踝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声,就被从拽进了花坛稀松的土壤里。
地面没有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男人的女友转过头却找不到自己男朋友,诧异:“咦,去哪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把我一个人留这儿,男人果然靠不住!”
她没看见,片刻之后,茂密的花丛中,从土壤里吐出了一具尚有余温的骷髅骨架。骨架上还带着零星的红色碎肉,血在黑色的土壤中晕染开来。
钱得来点了单,等候店员煮咖啡,青绿色的大手再一次悉悉嗦嗦的摸向他。突然,一只白色高跟鞋刚好一脚踩中腐烂的手,那只手好像触电了似的,迅速的缩了回去。
梅兰感觉好像踩了谁的脚,嘴里顺出去一句“不好意思……”,转头才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没有人,脚下是铺好的地砖,连个小石子儿都没有。
钱得来买好咖啡给她,“怎么了?”
“奇了!我明明感觉踩到什么了,还软乎乎的……”梅兰挠头,还在左顾右盼。
“等等……”钱得来感到一丝古怪的气息,他把梅兰护在身边,那傻姑娘还在叨叨“怎么了?”
钱得来观察了一圈,视线定在马路边的花坛,然后护着梅兰一步步试探过去。走近花坛便闻到隐隐的血腥味,他猛的拨开花枝——树影苁苁,掩映着下面一具挂着血肉的白骷髅。
钱得来乍一看就后悔自己动作太猛,身后还有个小姑娘。看到这一幕,许多做了许久刑警的成年男人估计都难以自持,更别说一个菜鸟新人。幸好电影散场晚,街上人流稀少,他又坦然自若才没有被更多的路人注意……
咦?这姑娘怎么还没动静,不会吓傻了吧!待会儿她要是抱着我哭……算了,这次还是好好安慰一番吧!虽然男女有别,但毕竟是姑娘,还是勉为其难的安慰一下!再给她传授一波遇见恐怖异象的经验……
她怎么还没来抱我?
钱得来转过头看梅兰,梅兰正在拨电话叫人过来保护现场。
“……你不怕?”
梅兰懵懂,“我怕什么?在警校又不是没见过大体老师。”
“……”钱得来微微的蹙了眉。
梅兰:“……”我难道应该假装害怕一下?
这种偶发性妖魔攻击人类的案子实际上非常难破,即使街边有天眼监控,也不过录到了受害人被攻击的一幕,甚至连攻击他的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折腾到深夜,第二刑侦支队的师兄们联系上了受害人家属第二天过来做DNA比对。
钱得来开车送梅兰回家。
夜晚的H市灯光璀璨,却有一种别样静谧。
梅兰的心情大概不太好,“这种案子很多吗?”
“很多,并不是所有受害者都像八二八案那样有明显的线索给我们去查。很多妖魔攻击人类只是出于兽性的本能,来无踪去无影,想抓到不容易。”
“所以……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是要守好阴阳道。”梅兰喃喃。
“你还知道阴阳道?”钱得来故作轻松,“是啊,初阎君之流,传闻中阴险狡诈,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人物。可是初阎君在时,阴阳道铁板一块;初阎君被封印,阴阳道大乱。”
梅兰望着车窗外飞速退后的光影没有说话。
气氛不知怎的有些沉闷,钱得来故意逗实习生说话:“你觉得是人可怕些,还是鬼可怕些?”
“鬼吧!”梅兰闷闷的,“凡人根本斗不过鬼啊。”
“我觉得人可怕些。”钱得来一边开车一边说。
果然小姑娘表示了疑惑。
钱得来笑着解释:“鬼杀人是需要条件的,但人杀人却不需要。你说哪个更可怕?”
梅兰刚要反驳,钱得来又说:“弱肉强食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但是规则和秩序是人赋予的,所以才会有相对和谐稳定的社会。人制定了规矩,叫人人都守规矩,若是不守规矩这世道就乱套了。可人心究竟还是复杂的,总是希望别人去守规矩而自己可以不守,于是麻烦就来了。鬼就简单多了,鬼不像人那样什么都想要,更不像人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思,无论什么鬼都要受制于天道法则——所以,还是人可怕些!”
梅兰仔细想了片刻,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又无从反驳,便说:“其实鬼也挺复杂的!”
“明天想去哪里?”钱得来一笑置之,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啊?”梅兰诧异,“明天不加班吗?”
钱得来说:“明天是周末,总得让你们喘口气吧!”
“哦——”
“明天去钓鱼吧!”
“好!”
梅兰说:“我家到了,就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钱得来认出这里是本市最好的别墅小区之一,安保物业都很不错。他自己咧了咧嘴,梅兰才是真人不露相,居然是个富二代,不过想到她是个关系户,富二代的身份倒也不是让人很意外——一个富二代不去当人人追捧的小公主,却愿意来第二刑侦支队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地方……
钱得来只说:“自己进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梅兰告别了钱得来之后,走着走着突然猛地一回头,拐角有人影闪了一下。
这时候有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梅兰笑嘻嘻的挽了她的手臂,很巧妙的用身体挡住了妇女的脸,她撒娇:“阿婆,我好累啊!”
两个人回到家中,梅兰端着个水杯透过玻璃窗看楼下,钱得来还守在小区门口。
他背靠着车,双手插着兜,不时朝这边望望,一派风流倜傥。
梅兰站在二楼的窗前,用力的挥手向对方示意。
女人恭谨的为她沏上一杯热茶,双手托着茶盏奉上。
梅兰接过茶杯,突然问:“彪婆,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彪婆乖顺作答:“还有十天就满十年了。”
梅兰咂咂嘴:“这么说你很快就要离开了!”她朝着彪婆天真无邪的笑,“要是你走了,我去哪里再找一个你这样知情识趣的仆人呢?”
彪婆沉默着,她知道主人并不需要她回答。
梅兰歪着头看楼下钱得来离开的背影,问:“你说钱得来这个人怎么样?”
彪婆忍不住说:“钱副队长怕是不会甘于屈居人下。”
梅兰撇了她一眼,彪婆缩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多嘴了。
梅兰笑笑,自我安慰:“凡事事在人为,没有什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