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梅兰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自己可以当个小螃蟹——横着走。
出门见夔龙的时候,梅兰甚至连个人都没带,趿着拖鞋、剔着牙就去了。
黑云压境,电闪雷鸣,狂风阵阵,大雨瓢泼。无妄海此时波涛汹涌翻滚,树木拔地而起,卷入龙卷风中。原本岁月静好的海滩,被弄成了人间地狱的模样。
梅兰乍一出树林,猝不及防脚上的鞋子就被风吹跑了,只好赤着脚走在沙滩上。头发早被狂风卷起,粗麻布的衣裳在风中鼓动,兜头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却在猎猎风中步履平稳。她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在半空中兴风作浪的夔龙,原本三分的气性生生涨成了五分。
显然,夔龙料错了梅兰的脾性。
自打上一次在昆仑一口气得罪了众神,梅兰这些年过得很是低调老实,常年蜗居在阴阳道闭门不出,就算偶尔与众神打交道践行的原则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所以很多神仙以为,阴阳道的鬼王初阎君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上一次在昆仑的义正言辞大概是用光了平生的脾气。
再加上阴阳道是个三不管地界,初阎君不参与神界的任何一个派系,看着是个没什么后台的老实神仙。
这么个现成的软柿子,不捏一捏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夔龙大人好久不见了,上门做客也不应该是您这般礼数吧?”梅兰说。
“鬼王小儿,你阴阳道之人无故戳瞎了吾近侍之眼,这件事你必须给个交代,否则吾就要告上昆仑!”
“原来是这件事。你……想要什么交代?”梅兰一开始还能压着脾气好声好气的跟他交涉,虽然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嘴的砂石和雨水。
“将那个jianren的眼睛挖出来,一报还一报!”
梅兰一字一顿的回:“不、可、能!”
“夔龙大人,咱们也好好讲点道理。这件事错在您的侍从,若不是因为他刚好调戏的是一个有修为的神女,那么眼下他是不是就已经得逞了?他身为夔龙近侍,在外作恶打得肯定也是您的旗号。如今他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我却觉得对夔龙大人而言是一件好事,起码以后没有这起小人抹黑您的名声了!”
天上的夔龙愣了一下,怒骂:“好个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初阎君,分明是你那侍女勾搭不成恼羞成怒行此恶事,你却反过来诬赖!”
“我诬赖?”梅兰气乐了,“夔龙大人,您这个逻辑不通顺啊。我的侍女好端端的去人界的集市采买,没事儿你说她会去勾搭你的侍从吗,她图什么啊?再说当时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呢,她不嫌碍事啊!”
夔龙在半空中冷笑,“初阎君果然好口才,但是再怎么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伤眼的事实。如今我只要你把你的侍女交出来,也让我那近侍挖一只眼睛,你我恩怨就此两清,否则我也只能告上昆仑——你须知道,昆仑可还记得你当初的所作所为!”
“你告呗!”梅兰懒懒散散的说,她的声音穿透鬼哭狼嚎一般的风雨声,在苍穹之下泛着回响。
这个发展出乎夔龙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初阎君就算不立刻赔礼道歉,起码也该战战兢兢。
若是夔龙就此负气而去,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但奈何无论是神还是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往往口不择言。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我说话!”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梅兰反诘,“堂堂一位神君,近身侍从居然如此不要脸,大庭广众调戏女子。品行不如人就连战斗力也不如人,被打了就该捂着脸回家好好反思,居然还会有神君要为这种近侍出头讨说法,我都替你丢人现眼!”
梅兰冷笑,“夔龙君真当我阴阳道无人了吗?”
夔龙也动了气,随口骂:“果然是luanlun生出来的杂种!”
“……”风雨之中光线晦暗不明,阴风阵阵,风声如同撕心裂肺嚎叫的鬼。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初阎君面无表情的脸,玉质的脸庞冷漠如同从地底爬出来的修罗。
钱得来从树林里钻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不放心梅兰一个人去面对夔龙,总怕这丫头会吃亏。从长治那里听说夔龙因为香香的事上门讨说法,虽然梅兰自己也三番四次的表示,奢比尸全族未来几百年之间务必低调低调再低调,想来不该闹出什么大事,但多年与各种五花八门的犯罪贩子打交道的经验让钱得来的直觉异于常人的敏感。
手头刚好有一把用上古玄铁打造好的短刀,是钱得来一手设计监造的,原本是今年除夕的礼物。但得知梅兰居然剔着牙就出去迎敌了,钱得来随手取了那把刀就追了出来。
身后的长治还喊了一句:“你怕什么,咱家小殿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怂着呢!”
刚一出护城的树林,钱得来就被风打了一个跟头。
勉强一路顺着树林防火的沟壑爬出来,就看到梅兰发怒的一幕。
luanlun……
除了少数几个上古神祇之外,几乎没人知道鬼王初阎君的来历,甚至奢比尸一族的存在本身也是个谜团。钱得来曾听梅兰说过,她和竹山君是一母同胞的姐弟,竹山君在胎里就被姐姐吃掉了,所以没能出生,一缕残魂被他们的母亲养在了梅兰身上——也就是说,梅兰其实是有母亲的。
但无论是千年以后,还是千年之前,梅兰从来不提自己的父母,而且感觉奢比尸大祭司云岫姑姑似乎对她的成长更为尽心尽力。
阴阳道由何而来,奢比尸的出处,鬼王一职从何继承……还有长治和久安的存在更加的奇怪。云岫姑姑曾经说过,奢比尸一族只有钱得来和香香是外人,但长治和久安是双生阴阳蛇,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非是族人却不是外人?
这些问题可能钱得来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但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但眼下,显然也不是一个讨论的好时机。
梅兰平静的对夔龙说了一句:“你找死吗?”
夔龙眯了眯眼睛,知道今天这一局是不能善了。但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来。更何况,若是只有夔龙自己在这个胆小怕事的初阎君手里讨不到便宜,那他也要被那些神祇们笑死。
——没有靠山的落魄神祇,动手又怎样!
但其实梅兰对于靠武力解决争端这件事根本没做任何提前准备,或者换句话说,梅兰根本就是怀着一腔孤勇和有备而来的夔龙动手。为了奢比尸一族,她可以忍受任何羞辱,但唯独这件事不行。
梅兰转瞬化成一条人首蛇身的庞然怪物,和体量差不多的夔龙动了手。钱得来迎着狂风卷着沙砾,大喊了一声梅兰的名字,然后奋力把那把短刀扔向了她。
梅兰用那把短刀以一种近似于外科大夫给病人开膛破肚取肿瘤的方式,将夔龙缓慢的剥皮拆骨、刻意在他身上制造各种痛苦来折磨他的时候,钱得来就知道再这样下去才是真正的覆水难收了。
钱得来提醒梅兰:“差不多了,够了!”
但夔龙至死也不肯对梅兰低头,“杂/种!”
他本就已经落于下风,却依然顽固的咒骂着梅兰,“除了那些不知道你底细的新神,上古神祇为什么各个都看不起你,你是个什么杂/种,也配称神!”
梅兰原本刻意折磨他的刀一偏,直接扎透了夔龙的脖子。
利刃入肉,快得让人来不及吐出一个阻止的字眼。夔龙是故意的,他是求速死。
可钱得来本想救他一命。
风雨终于停了,碧色的海平面上有一道七色的彩虹,在碧海蓝天之间分外美丽。
但钱得来无论如何也轻松不下来。
“为什么要杀他,不是你一直说要低调、要认怂吗?”钱得来质问梅兰。
“杀了就杀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梅兰冷漠的说。
她的语气仿佛她不是亲手虐杀了一个上古的正神,而只是宰了一只鸡而已,然而平时她连见血都要上蹿下跳一阵。
钱得来还要说话,梅兰冷漠的扫视了他一眼,钱得来发觉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初阎君梅兰,翻脸不认人就跟翻书一样。
“还有……今天的事情,若是你透露出一句,我就扒了你的皮!”梅兰威胁他。
钱得来知道,她说的“今天的事情”并不是指虐杀夔龙,夔龙死了本也瞒不住。她指她虐杀夔龙的原因,那个夔龙千不该万不该说出的那句话——
钱得来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只是个多余人,无论是否带着后世的记忆穿越而来,梅兰的悲剧他都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他无能为力。
他也曾想过将一切开诚布公的讲给她听,但姑且不说梅兰信与不信,钱得来自己又知道多少上古的秘闻能够给梅兰规避风险提供帮助?
钱得来一向自信,他这一生无论遭遇了什么,是幼年丧母、少年丧父,还是人生的挫折坎坷都没能够让他怀疑过自己。但这一次,钱得来第一次厌弃自己凡人身份的孱弱无力,与上古神祇的修为对比,他那点手段简直不够看。
但既然他什么都做不了,亡灵树为什么又会选择他穿越回来,难不成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吗?
钱得来不要命的问:“为什么你是蛇身,为什么长治和久安也是蛇,你和女娲是什么关系?”
“你是嫌自己一介凡人活得太久了吗?”梅兰反问他。
钱得来提醒梅兰,“你就没想过,这样隐秘的一件事夔龙为什么会知道,还拿来挑衅你吗?”
无论这件事的真相如何,但绝不是夔龙所说的除了新神、其他上古神祇都知道。否则的话绝对不会不见于后世的任何记载,初阎君来历不明,经历不明,她生平的高光时刻本来就是诛杀诸神。
梅兰:“……”
钱得来走到她面前,他的高个子对上她少女的身高就只能俯视。梅兰头顶的发旋十分的柔软,钱得来克制住自己想伸手揉一揉的念头,补充:“有人想通过夔龙激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