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之中,那人转过头来。他长了一张方块脸,眼睛比较细,喝酒上了头,鼻子红彤彤的。
见这几个是半大不小的学生哥,他的语气尤其恶狠:“你刚刚说什么?”
高晖坐着,仰头看方块脸,一字一句说得更加清楚:“我说你背后的人是我,别碰上我。”
方块脸更生气了:“你算老几?”
他一个朋友连忙拦住他:“不好意思,他喝醉了。来来来,我们挪一个位置。你往那边去,出拳的时候不要抡到别人。”
方块脸放下拳头。又喝了几杯酒,他越来越兴奋,手舞足蹈,动作比刚才更大。
高晖察觉到什么,把自己的凳子向曾连喜的方向移过去。
然而,方块脸和朋友敬酒时,被挡了下,他一时没有拿住,杯子朝这边泼了过来。
高晖的半张侧脸被白酒溅到:“喂。”
方块脸比高晖还凶:“喂什么?比谁大声啊。”
他的朋友又来道歉:“对不起,他冒冒失失的,实在是抱歉。”
高晖抹了一把脸,表情很冷。
何冠站起来:“高晖,要不要去洗一洗?”
那个朋友说:“这样吧,我们请你们一份海鲜,当是赔礼道歉。”
“为什么要请他们海鲜?”方块脸眯着眼睛,瞟向高晖,“他们是乞丐吗?”
高晖也站起来,高个头的气势压过去。
方块脸昂起头:“我怕你啊?”
他又被朋友拦住了:“对不起,他醉糊涂了。”
其余几人也来拉方块脸。
高晖不想闹事,接受了对方的道歉,他去洗手间清理了一下。回来时,那份请的海鲜已经上了。
他擦拭自己的湿脸:“能赚一份海鲜,认了。”
然而,海鲜还没吃上,方块脸又突然摔杯子。
幸好高晖闪得快。
杯子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音。
方块脸大喊自己脸上热,要去洗一洗。
他的朋友问:“走不走得动啊?”
“没问题。”只见他从这一桌扭到那一桌,走出了一个S型。
曾连喜起身,和高晖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方块脸踉踉跄跄,走到洗手间的门前,抬头比较两块门板的标记:“男或者女?”
没有太糊涂,他进去了男卫生间。
刚走到洗手池,他来不及照镜子,突然被人扣住了后脑勺。他的头被按到了水龙头之下,冲下来的冷水,瞬间就把他的酒意给惊醒了。他挣扎要起来。
对方将他扣得牢牢不放。
他张开了嘴,水流顺着脸颊流到了嘴边,堵住他要开口的话。他被冲得无法呼吸,嘴里冒出了“咕噜噜”的声音。
就在他绝望之际,对方松手了。
他连忙抬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前一片模糊。他伸手去抹镜子,抹了一下发现,原来是他的眼睛被水珠挡住了。
他擦了擦。
镜子里只有他自己,刚才那个人呢?难道是他醉酒,自己跌倒了水池吗?头很痛,他揉揉太阳穴,晃晃脑袋,走了。
回到座位,他和朋友说:“我在洗手间遇见了一个鬼,我撞鬼了。”
朋友们嘻嘻哈哈,没有一个人把他的话当真。
有鬼?高晖起身去洗手间,才进去就见到了曾连喜。
曾连喜刚刚洗了脸,头发上沾着水珠。白皙的皮肤写满了乖顺。
高晖问:“刚才在这里没有被欺负吧?”
曾连喜摇头:“没有。”
“醉汉说这里闹鬼。估计他醉糊涂了,自己撞到什么东西。”
“嗯。”曾连喜的刘海柔顺的贴在头上。
高晖伸手拂开了他的刘海,攥在手里,拧下几滴水珠。“走吧。”
两人出去以后,最后一格的门打开了。
里面站着脸色苍白的何鹏。他下午喝了冷冰冰的奶茶,晚上吃了烧烤。刚才打了一会儿游戏,肚子闹腾,他急匆匆地冲进来。
解决完,他才打开门扣。
醉酒的男人进来了。
接着,另一个人跟了进来。
何鹏不想和安桦县的任何人面对面。他索性躲着,想等曾连喜走了再出来。之后他目睹了洗手池的那一幕。
他面色变得很差,没有心情再玩游戏,回到了座位。
何冠皱眉问:“打什么电话,去这么久?”
何鹏僵笑:“跟同学聊天呢。”他不敢看曾连喜的方向。
何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哥,我同学有事,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何鹏逃了。
*
吃完了饭,四个人各奔东西。
高晖和曾连喜顺路,一起往地铁站走。
半路,高晖觉得脖子痒,挠了几下。之后他感觉被他挠过的地方起了一大片的疙瘩。他意识到不对劲:“我们吃的烧烤里面有花生吗?”
“没有吧。”曾连喜又说,“对了,何冠涮酱料的时候,加了花生酱。”
高晖两手捂住脖子。没有用,他挡不住皮疹发作的趋势。小小的几个疙瘩,不一会儿就蔓延开来。“我对花生过敏。”
曾连喜看清楚了,高晖的脖子上,有米粒小的,有拇指般的红斑,也有半个巴掌大的,向四面八方扩散。“怎么办?我们上医院吧。”
“没事,吃几天药就好。只是刚发作的时候比较难受。”
“会疼吗?”
“不疼,但是痒。”高晖恨不得捏起一层皮,使劲揉捏,用痛来减轻痒的感觉。
曾连喜拦了一辆车:“去医院还是回你家?”
“我家里有药。老毛病,难受个两三天,过敏退了就没事的。”浑身好像有蚂蚁在咬,高晖用巴掌轻轻地拍打。
曾连喜让司机再开快一些。
司机在车流中左窜右窜。
高晖闭着眼睛,眉头皱得很紧,像是打了一个麻花结。他一会儿揪起皮肤,一会儿使劲拍打。越是折腾,红涨的面积更大。疹子从他的脖子爬上他的耳朵。
曾连喜甚至觉得,高晖的头皮可能都满是疹子了。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说话急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小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对花生过敏,偷偷吃了炒花生。后来有经验了,医生说我的血清免疫有问题,吃几片过敏药就好。”
“什么药?我去给你买。”
“药店没得卖。”高晖掀起眼皮。
窗外的霓虹灯光在曾连喜的脸上纵横交错。
高晖笑:“别担心,死不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但他就是笃定,有曾连喜在身边,他的运气不会太差。
果不其然,他居然在路上见到了高风熙的车。
“停车。”高晖和司机说。
曾连喜不明所以。
“我爸在附近。你先回家吧,男孩子晚上出门要小心。劫财,劫色的坏人有不少。”高晖下车去。
曾连喜跟着下车。
高晖回头:“你下来干嘛。时间很晚了,回去吧。”
“我看着你上车再走。”
“你也有不听话的时候。”
公交站的椅子比较窄。高晖坐下,腿向外伸得长长的。他指了指对面的那辆车:“那是我爸的。”
“我陪你等吧。”
高晖的样子很可怕,不仅脖子,半边脸颊也起了疹子,红得夸张。他问:“是不是很恐怖?”
曾连喜却答:“楚楚可怜。”
高晖失笑:“我还能用上这个形容词?”
他给高风熙打一个电话:“爸,我见到你的车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高风熙那边正在应酬:“再等一会儿。”
“噢。那你快点啊。”父亲居然没有问他为什么无理取闹,他觉得奇怪。但生病的人最大,他想要在这个晚上任性一下。
疹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高晖知道他毁容了。他拿起帽子,盖住脸。
公车走了一辆又一辆。
高晖问:“还习惯南城的生活吗?”他没有听曾连喜说过任何事情。如果换作他是一个卖废品的,大概也不好向同学提起。
曾连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和我姥姥一起生活。”舅舅这里是借住,不是生活。真正的生活是和姥姥那样的,关心他,爱护他。
高晖在不完整的家庭里长大,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你姥姥很疼你吧?”
“嗯。”
“我和我爸、我哥住在一起,房子大。”
“嗯。”
“我妈在国外,听说做大生意。不过,她下个月会回来。”刚说完,高晖的手机响了,“爸。我在啊,在你停车对面的公车站。”
高风熙:“我走过来。”
高晖催促曾连喜:“回去吧,太晚了。我爸来接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的脸……肿了。”
高晖摸摸脸颊:“休息休息就好。你回到家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回到家也告诉你。”
曾连喜舍不得打车,正好有一辆直达舅舅家的公车进站,他上了车,向高晖挥手。
公车远去。
高晖不想让曾连喜知道他和他爸的关系,不想让曾连喜知道他一切不好的东西。
等了十来分钟,高风熙过来了。他刚刚应酬完毕,挽着西装。他直接坐到高晖的旁边:“这么晚了,在街上闲逛,为什么不回家?”
高晖抬起头。
高风熙看见儿子红肿的半张脸,微微蹙眉:“你这是怎么回事?”
高晖淡定自若:“啊,我这是过敏。”
“简直胡闹。”高风熙冷下声,“快去医院。”
“回家吃几片药就好,我上次让叔叔给我带了几盒药。”高晖站起来,伸伸懒腰。
高风熙想把西装往儿子肩上盖,但儿子不是感冒。“什么药?”
“抗过敏的吧。”高晖拍拍脖子,“我在这里吹风吹了好久,很痒很难受。爸,赶紧回家吧。”
“上医院。”
“真不用,家里有药。”
“你是什么东西过敏?”
高晖从小就对花生过敏,原来他的父亲一直不知道。他“哼哼”两声笑了出来。
“高晖。”高风熙警告他。
高晖挠了几下:“我今晚吃了海鲜。”
“海鲜过敏?”
“不知道啊。”高晖吊儿郎当地说,“可能吧。”
高风熙沉下眼:“上医院。”
*
到了医院,医生说要检查过敏源。
高晖坐在候诊室,看着他的父亲来回奔波。
有一回,高星曜急诊发病。
高风熙半夜送高星曜去医院。
高晖朦朦胧胧地醒来,看到窗外有汽车的尾灯扫来一束光,然后,回归黑暗。
高风熙陪高星曜在医院待了一整天。
那天是高晖班上的家长会。
没有家长,高晖就自己去开会了。
偶尔,高晖盼着自己半夜来一场感冒发烧。但更多的时候,他宁愿不生病。万一无人过问,病死在床上太不值了。
一场小小的过敏,竟然令他父亲如临大敌似的。
高晖觉得好笑,但没有笑。他见到父亲的衬衫背面渗出了汗。
高风熙走了过来。
高晖的半边脸像是伏着一个馒头。
高风熙何曾见过这样狼狈的儿子,他说:“很晚了,你先睡吧。”
高晖摸摸鼻子:“爸,其实我吃几片过敏药就没事了。”
高风熙:“过敏源查到了,是花生,以后记着。”
高晖想要扯出一抹笑,却无法调动肿起的半边脸颊,只能面无表情。
“怎么小时候没见过你这毛病?”高风熙拍拍自己的肩,“休息一下。”
高晖靠过去,很轻,他用脖子的力维持自己的头。
高风熙把儿子的脑袋按下来。
高晖终于枕上父亲的肩膀。这是头一回吧……父亲的肩膀真厚实。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
果然,曾连喜发了好几条微信。
高晖:「我没事。」
曾连喜:「你到家了吗?」
「到了。」
「过敏的症状消了吗?」
「嗯。」其实没有。红斑在扩散,痒得难受。
还有一人发来消息。
今天说起北记剧场的女同学,拍了张话剧的海报。
海报上的人,个个拿着一张卡片。
卡片的左下角绣了一枚红印,里面有字——
「我知道你在夏天杀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