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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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连喜搭乘最早的一班地铁,以为今天自己会比高晖早。
但高晖已经坐在保安亭外。
他没有戴帽子。阴凉的风吹过,挑开几缕金色发丝,露出底下黑金交杂的头发。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半搭着。
和上次一样,他见到一道淡淡人影到了自己的脚边。“来了。”
曾连喜轻轻地说:“我又来晚了。”
“没有,是我来的早。”高晖站起来,“要不要来打一个赌?今天我的柜子里有没有卡片?”
曾连喜隐约知道答案,但他没有接受这个赌注:“之前的两个星期一都收到了卡片。”区别是一个放在他的柜子,另一个在高晖那里。
高晖露出神秘的笑容:“那可不一定。”
去到教室,他打开柜子,果然,里面有一张卡片。
“星期六、星期天没有课,我们星期一来学校见到卡片,就以为是星期一放的。其实,这是星期五晚上放进去的。我们可以把嫌疑人的范围缩小,一个不早到,但是晚回去的同学。”高晖的话说到后面变得越来越慢。
曾连喜听出话中有话:“你有怀疑的同学吗?”
“不确定。”这种模凌两可的回答,表明高晖心里已经有人选。
如此一来,曾连喜稍稍安下了心。
昨夜降温,今天的南城终于有了秋意。外面下起细雨。台阶湿滑。
出了教室,高晖正在思索什么,一时没注意,脚下踏了个空。
眼见就要摔倒,曾连喜连忙去拉。
高晖没有拽到曾连喜的手,却扯到了他的衣服。他的力气大,一下子就把曾连喜的校服拉链拉崩了。
大风将曾连喜的外套吹得扬起,他被迫露出锁骨。
高晖常常觉得,曾连喜软绵绵的,但偶尔又能见到硬朗的线条。矛盾得很。
高晖平衡住身子,然后把曾连喜的外套收紧:“拉链坏了。”
细雨落下,曾连喜整个人都朦朦胧胧。人在雾里,似一只迷路的小鹿。
高晖脱下自己的外套:“你换我的穿吧。”
“不用了,我不冷。”曾连喜说,“回去补上一条拉链就可以。”
高晖在外套下还有一件长袖衫,外加一件背心,他把外套披在曾连喜的身上:“风大,别感冒了。”
曾连喜只得穿上。
高晖帮他把拉链拉到领口处,给他拨开刘海上的雨雾。就是在这个时候,高晖突然发现,曾连喜的额头有道疤。和手臂上的差不多,裂了几公分的口子。高晖想再看仔细。
曾连喜望着天空说:“雨变大了。”
风吹着雨过来,细密的雨水直往脸上扑。曾连喜的刘海垂下,盖住了伤痕。
高晖:“走吧,回去了。”
曾连喜:“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高晖:“没看天气预报,不知道今天要下雨。”
曾连喜把伞高举过头,遮到高晖的头上。
伞大多遮在高晖那边。
伞的主人湿了半个肩膀。
高晖一把揽住曾连喜,雨水落在他的手背:“你穿得少,可别淋雨感冒了。”
曾连喜望一眼伞。
确实太小了,伞下的人只能贴紧对方,挤在一起。
两人在地铁站分别,曾连喜走了几步,又跑了回去说:“我还有一把小伞。大的就给你吧。”他把大伞抛过去,转身跑走了。
高晖想要说话。
曾连喜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
高晖笑:“还有人带两把伞的?”
*
当然没有。
雨很密,打在头上不疼,但是头发湿得很快。
曾连喜在便利店买了一把新雨伞。
回到家了,他遇到肖琼匆匆出来。她满脸惊慌,脸色白得透明。
他轻唤:“舅妈。”
“阿茂出事了,我过去一趟。”肖琼穿上鞋子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跑回来,“连喜,要不你也来吧。阿茂被人打了,正在医院呢,你有经验,一起过去。”
她走得很急,连两只袜子的颜色不一致都不知道,自然想不起带伞。
曾连喜跟着出来,看着冲进雨中的肖琼,连忙喊住:“舅妈。”
他把新雨伞让给她。
可能真的无暇顾及其他,肖琼没注意到,曾连喜一路淋着雨。
到了医院,她才把伞还给曾连喜。
肖琼见到儿子被包扎的腿,心疼地喊:“阿茂,我可怜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曾正鑫也到了。他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只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曾茂却愤愤不平:“那一群龟孙子。”
曾正鑫问:“报警了吗?“
曾茂顿住了。如果报警,他脱不了干系——因为是他先去找人家麻烦。对方未满十六岁。他这边,除了他,其他是成年人。比较之下,他们这边更吃亏。
曾茂说:”没事吧?医生说不严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肖琼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坚持要去报警。
曾茂急了:“我都说没事了。”
曾正鑫退了一步,差点撞到站在后面的人:“哦,连喜。”
听到这个名字,曾茂抬起眼,瞪了过去。他有一种扭曲的心态,觉得是曾连喜不帮他教训那帮人,他才受伤的。
肖琼:“阿茂,这次的事要听你爸和我的,报警处理。”
曾茂:“不用,不用报警。”
曾正鑫隐约觉得,儿子有其内情。他说:“连喜,你去找找医生,问问阿茂的伤势。”
“好。”曾连喜出去了。
订房门的隔音比较薄,曾连喜清楚地听见舅舅和舅妈的对话。
曾正鑫:“你带连喜过来干什么?”
肖琼:“我想着,他有类似的经验。”
曾正鑫:“他是个孩子,能有什么经验?而且,他的性格是忍气吞声。”
肖琼不满了:“他那性格哪是忍气吞声。”
曾连喜立即走了。
“算了,我去问问医生情况如何。”曾正鑫走出病房,见到曾连喜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他问,“连喜,你觉得要报警吗?”
曾连喜没想到舅舅会问自己的意见,他低声说:“姥姥说,法律是唯一的武器。”
曾正鑫点头,进去了医生的办公室。
*
舅舅和舅妈在医院里陪着曾茂,没有回来。
曾连喜在家。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他也不觉得这是私人空间。
他没有去动冰箱里的东西。他吃了面包,以及一个泡面。然后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有些头晕。
想做作业的时候,他晕沉沉的,脑袋重得仿佛抬不起来。
他只好回去床上躺着,越躺头却越重了,到了后来像是要粘在枕头上。身上忽冷忽热。盖上被子满是汗,踢掉被子,又觉得背脊发凉。
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做梦。
梦里有夏天的蝉鸣,扑面而来的热浪,以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
之后是一个电话的铃声响起。
他从梦中惊醒,以为是舅舅或者舅妈的电话。拿起一看,却是高晖:“喂。”
“曾连喜。”电话那端的人清亮又愉快。
曾连喜睁开了眼睛,慢慢坐起来。做了一场梦,他出的汗更多了。因为湿汗,衣服粘在他的背上。他整个人的状态很糟糕。
早上两人各自分别,没有行程安排。这时接到高晖的电话,曾连喜有些恍然。梦中是不是也有高晖?
高晖说:“现在在家吗?”
“啊……噢。”
“怎么回事?说话有气无力的。”高晖觉得,曾连喜的声音总有骨气。今天的弱势不大寻常。
曾连喜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汗是凉的:“没什么,刚睡醒午觉。”
高晖:“既然睡醒了,下来一趟吧。我爸出差回来,带了土特产。等会经过你家,分你几盒,免得到时候去学校再分,就没你的份了。”
曾连喜不是计较特产,只是他一个人窝在这窄小的房间里,第一念头是,如果能见一见高晖,终归会愉快些。
他晕沉沉地出门了。
那一间便利店,仿佛是两人的秘密基地。高晖没有说,但曾连喜知道,他在那里。
曾连喜推门进去。
高晖直接把一个大袋子推到他的面前:“给,都是好吃的。”
“谢谢。”
高晖看着曾连喜的脸:“你这是怎么回事?跟擦了胭脂似的。”
曾连喜轻轻地说:“刚睡醒,有些热吧。”
不止脸颊,曾连喜的语气特别虚弱。
高晖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用手贴到曾连喜的额头。
高晖的手像是被外面的细雨飘过,冰冰凉凉,给曾连喜降温。
高晖又握住曾连喜的手,也是烫的:“你发烧了。”
*
医院急诊科。
曾连喜的温度烧到了38度。
医生开了检查单。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间,大约是一个到两个小时。
曾连喜坐在候诊室的椅子里,脸颊红得不成样子。他坐也坐不稳,靠在椅背上,头垂下来,歪歪斜斜的。
将要撑不住的时候,有一个肩膀接住了他。
鼻间热气腾腾,他闻到了这个人干净清爽的味道。他的头沉下去,不想再抬起来。他半闭着眼睛。他很久没有生过这样难受的病。
上一次,还是姥姥把他搂在怀里。而今的这一个人,有着和姥姥一样可靠的分量,值得信赖。
虽然住在舅舅家,但他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无奈的是,他一旦生病,每次都很严重,发烧咳嗽。那时候躺在床上,到处弥漫着孤独感。
因此,他很惧怕生病。
没想到,到了南城,居然有人代替了姥姥的位置。他能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心错过医生或者护士的叮嘱。
靠在高晖的肩膀,曾连喜的呼吸慢慢平稳。
自从接上了人,高晖就不敢再动了。
曾连喜似乎睡着了,脸上发热。平日里,他的面色比较苍白,这时倒是红润了。
红润,也脆弱。
曾连喜的眼睫毛特别长,又弯又翘。他总是盖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一双灵气的眼睛。
高晖伸出手,探了探曾连喜的鼻息。
之后他自己觉得好笑。
这人只是发烧,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长急诊科外突然响起警笛声。
由远至近。
四个警察,抓着三个戴着手铐的犯人走了进来。
犯人的手铐吸引了在场不少人的目光。
曾连喜睁开眼。他听到警笛响起的那一刻,就惊醒过来。他坐直身子。
高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曾连喜摇摇头:“睡不着了。”
高晖拿着急诊单去了自动机器,扫描一下。检验报告还没有出来,他又走回来。
他端正身子,肩膀立得直直的:“累的话就靠上来吧。”
曾连喜真的靠了上去。他听到了一段对话。
警察:“这三个聚众斗殴,有外伤。”
护士:“三个都是吗?”
警察:“对。”
护士:“填一下患者的登记表。”
警察:“一个十七岁,两个十六岁。”
曾连喜紧紧地闭着眼睛。
直到高晖说:“报告出来了。”
曾连喜站起来,回头看一眼那三个带手铐的少年。
虽然是未成年人,但个个戾气重重。
他不禁在玻璃门上望一眼。他看不清自己。他转向高晖。
高晖问:“怎么了?”
曾连喜学着高晖的表情,牵了牵嘴角。
高晖伸手过来盖住他的眼睛:“辛苦就别笑了。”
曾连喜:“……”他始终学不来自然的微笑。
高晖:“等你病好了,我们再玩纸团高尔夫,你就能笑得开心了。”
他能笑得开心?曾连喜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