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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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高晖第二次来安桦县。
山清水秀的地方,未必就是冬暖夏凉。刚刚过去的那一个夏天,这里特别热,而且燥。鸟雀成群,在枝头上没完没了地叫。
村子里,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正值壮年的人都出外打工了。
他上一次来的,是村里的祠堂。
这一回他问的,是去孙明磊家的路。
胡须大叔戴着一顶草帽,眯着眼睛望了望另一个方向:“孙家啊。你从这里拐上去,竹林边上第三间就是。”
“谢谢大叔。”高晖沿着胡须大叔的方向走。
胡须大叔回头嘀咕说:“现在还有人来找孙家?”他压了压草帽,去自己的田地了。
孙家大门紧锁,锁上还落了灰尘。
高晖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他仰头看见,屋檐的一角已经结下了蜘蛛网。趴在网上的蜘蛛迅速地爬走了。
他再次敲门。
里面无人,连窗户也是紧锁的。这里贴的是老旧的窗纸,纸张已经发黄,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这时又一个大叔,扛着锄头走过。
高晖问:“大叔,请问孙家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大叔听了这话,很是惊讶,使劲打量他。
高晖穿着T恤牛仔裤,戴了顶棒球帽。
这一身行头很普通,但人特别招眼,想来还是气质的问题。
大叔问:“你是从城里来的?”
“是,大叔。我来找孙家,孙明磊的孙家。”
“孙明磊啊。”大叔低了声音,“他在几个月前死了。”
“我知道……孙家有一个奶奶。”
“他奶奶生病很久了。孙明磊死了以后,她悲伤过度,跟着去了。他家现在没人了。都走了,都走了。”
大叔挥了挥手,叹声向前走了。
高晖第一次来安桦县的时候,见过孙奶奶。
老人慈祥又和蔼。哪怕她知道,孙明磊险些被他撞到,也没有责怪什么,说:“小磊不是因为你而走的。”
没想到,她也走了。
村子的一切,很陌生。高晖从小在城市长大,知道有一些陈旧的乡村,但没有亲眼目睹。上次去的祠堂是新建的,而面前的孙家,是这样破败不堪。
门上的锁,可能以后不会再打开。
高晖又敲了孙家的门。
早知,上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多安慰一下老人家。他敲了三下:“孙奶奶走好。”
文件袋里的画册,署名是孙明磊。
高晖和孙明磊只有一面之缘。但凭那几张画,他猜测,孙明磊是一个心思细腻很有艺术天分的少年。写起东西来,图文并茂,文笔不错,画却非常逼真。
人走了,很可惜。
高星曜读的也是艺术系。
高晖做了比较,高星曜那种是学院派,孙明磊则是心境的多愁善感。
孙明磊在画上注释,曾连喜是他的好朋友。
曾连喜对高晖的信任,不是无条件的,而是因为他是知情人。
这让高晖有了别扭。他想体会那一种百分之百,毫无原则的信任。但他也知道,他和曾连喜同桌不到一个多月,确实强人所难了。
高晖向外走,经过一片菜地。
菜地种了油菜花,花籽黄绿黄绿的。
文件袋里有一张画,画的就是曾家门前种的油菜花。
大城市里的油菜花,梗儿粗,叶子深绿。这里的菜梗很细,叶子不大,嫩得发绿。风吹过来,摇曳生姿。
这里大片都是油菜花。
但不一定是曾家的门前。
又向前走了一会,一个老奶奶迎面而来。
昨天夜里刚下了雨,老奶奶走得比较慢,手里拎着菜花,一脚滑在泥地里,眼见就要摔倒。
高晖上前扶住了她。
“谢谢啊。”老奶奶站直了,“你好像不是村里的人。”
“我是南城来的。”
“南城啊。”老奶奶笑得眯起眼睛,“我有个外孙跟你差不多年纪,他也去了南城。”
高晖的心漏跳一拍。老奶奶篮子里的正好就是油菜花。那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外孙……“我在南城九中,读高二。”
老奶奶更开心了,嘴边的笑纹上扬起来:“我的外孙也在南城九中,也是高二,不知道什么班。他人很安静,可能你不认识。”
高晖笑了,这个外孙果然是曾连喜。“老奶奶,这边有出城的车吗?”
“有,最晚是下午六点吧。”老奶奶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上坐车来的。”
“噢,你读高二,今天应该要上课的吧?”
“我有事请假,来找孙家的人。”
老奶奶的笑意慢慢地收敛了:“孙家,没人了。”
高晖低了低头,见到老奶奶篮子里的油菜花。想问曾连喜的事,又觉得不经过曾连喜,擅自打听他的家事,终究不厚道。于是没有问。
*
天边下起了小雨。
高晖等了很久,没有见到有车来。
一个村民说,前面的那一条村路,被拖拉机的一车碎石堵住了。其他车一时半会进不来。
天色越来越暗,高晖撑着伞站在村口。
曾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没有车了,清理的工人现在还没到呢。我去和村长说一声,给你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水珠打在伞面,像是石头砸下来似的。
没有办法,高晖只能在这里暂住一晚。
村长要把他安排在祠堂。
曾姥姥说:“祠堂那个窗户,漏风很厉害。天气凉了,不好让年轻人住在那里。我们家还有空房间,要不就让他来我们那里住吧。”
村长:“既然你开了口,那就最好了。”
高晖住进了曾姥姥的家。
他以为曾连喜是一个捡垃圾的,那应该房子也很破吧。
然而这里比孙家好得多,前面有一个大院子,因为雨天的关系,所有的干菜、被褥被收了起来。
曾姥姥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晖。”
“高晖啊。”曾姥姥亲切地唤他,“你安心住下。我外孙的房间很整洁,你就住他那间房吧。”
“奶奶,你的外孙……”高晖顿住,“是诚实的人吗?”
“是啊。”曾姥姥笑得眯起眼睛,“这孩子打小就诚实。”
“哦。”才怪。高晖默默地说。
他进了曾连喜的房间,坐到床上。
床板很硬,床板旧了,偶尔发出“嘎吱”的响声。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看着窗外黑暗的村落,拍了拍床板:“没想到,睡到一张床了。”
被褥里似乎有曾连喜的味道。他人安静,气息也很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曾连喜知道孙明磊不是因车祸而死的吧?然而,他没有出来作证。
高晖觉得自己如同拨洋葱,一层一层暴露出来。
曾连喜却隐瞒了很多。
另一个声音也告诉他,每个人都有小秘密。如果不是被曝光,他不会把自己开车,差点撞到孙明磊的黑历史告诉别人。
这几天,高晖就是在这样的别扭和理解之中浮沉,一天天浮浮荡荡。直到理解的那一边越来越重。
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是要见一见曾连喜的故乡,还是想为夏天的错误画一个句号。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高晖给了自己一个星期的冷静期。
一周后再联络吧。
小别胜新婚。
但某些思绪如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不休止。
尤其是,高晖躺在曾连喜的床上。
*
自高晖离开,高家的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他。
高风熙推了应酬,留在家里。
高星曜向学校请了假,赶了回来。
在场的高家人,高丰树是最着急的一个:“高晖这小子,到底去哪里了?”
高星曜看向父亲:“要不要报警?”
高风熙摆手:“暂时不用。他可能是心里打结,给他点时间。”
高丰树在客厅走来走去。
高风熙:“别兜圈了,坐一坐。”
高丰树这才坐下:“几天没消息了,不知道他带了钱没有,会不会被骗。”
高风熙拧拧鼻梁:“我的儿子没这么笨。”
高丰树:“你承认他是你的儿子了?”
“他本来就是。”真相不明之前,高风熙不想惊动警方。他有私心,假如高晖真的惹上命案,那么他先一步掌握线索,才能为儿子争取一线生机。
高丰树叹气:“哥,你也真是。就高晖的性子,如果真的闹出人命,不会做缩头乌龟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始终不放心。金律师已经调查过,孙明磊死了,就死在7月20号。”高风熙说,“明天我去一趟安桦县。”
高星曜:“爸,我陪你过去吧。我去过那边写生,还算比较熟悉。”
高风熙:“今晚早点休息,明天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