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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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高晖终于开机了。
跳出来一大串的消息。老师的、同学的、以及他叔叔的。
他父亲很镇定,什么消息也没有。
微信刷新了好一会儿,才把所有信息接收完毕。他第一时间搜寻曾连喜,一眼见到他最新发的那一句话。
高晖以为,这一个星期是他这边大风大浪,没想到曾连喜也有事情。
他输入两个字:「节哀。」
然后又删掉了。和亲情相关的一切,他自己都一团糟,也不懂如何安慰。
高晖:「想哭就哭吧。」
曾连喜没有睡。
这一天一夜,他昏昏沉沉,躺床上一会醒一会睡。
高晖的消息来到,曾连喜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没料到会有回复。
高晖现在还正处舆论中心。
曾连喜:「你还好吗?」
「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高晖只当自己不知那个文件袋。
曾连喜也没有计较高晖这几天的失踪:「那你回来上课吗?」
高晖:「嗯,明天去学校。」
曾连喜:「同学们其实都信任你的。」
高晖不再谈自己,问:「你怎么样?」
曾连喜:「很奇怪,我没见过亲生父亲,我早当他死了。但是,他真的死在他的眼前,我也会难过,血缘的羁绊吧。」
高晖:「面对人的死亡,如果你能无动于衷,那才奇怪。」
曾连喜:「高晖,明天见。」
高晖:「不早了,睡吧。」
和曾连喜结束了对话,高晖打开了和苏迁的聊天框。
苏迁急得不行,已经语无伦次了。
高晖:「我明天去学校。」
他略过何冠的聊天框,看了看其他同学老师的话,然后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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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高晖被高星曜叫醒。
他满脸不痛快:“现在才几点?”
高星曜笑了笑:“你的课本还在家里,不回去拿吗?”
高晖打算两手空空去上课。
高星曜倚在门边,摆明不让高晖再睡回笼觉了。
高晖打了个哈欠:“行吧,回家的车费由你出。”
两人走过窄小的、悠长的巷道,到了路口去拦车。
一上车,高晖就闭上眼睛。
幸好高星曜没有再打扰他。
一路安静地回到了家。
时间还早,高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还是这张床舒服啊。”
他又呼呼大睡了。
不一会儿,又被吵醒。
这次是晨跑回来的高风熙:“几点了。赶紧洗漱一下,准备去学校。”
“哦。”
父子俩似乎没什么变化。
高风熙看了看儿子。
高晖的头发不炸了,突出五官更加精致。
高晖不习惯自然服帖的头发,非得抓乱,睁着惺忪的睡眼:“我去洗个澡。”
直到这一天,父子俩才有了开诚布公的机会,时间不多,就是从家里到学校的车程。
高晖想象一下,自己从石头变成鸡蛋是什么模样?他装不出和善的样子。明明在老师同学面前他笑得很灿烂,但一遇到父亲,他就不自觉地摆出冷脸。
他就是想要当个鸡蛋,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嘴角扯了扯,却不是笑,尴尬极了。
高风熙也没有习惯当一个鸡蛋,不过这一件事,确实是他不信任高晖在先,他借着停车的机会,用手盖住了儿子的头发。
高晖嘴角的弧度僵在那里,整个人愣住了。他经常这样扣住曾连喜的脑袋,他知道这是什么意义。
当父亲的大掌盖过来,他不仅头上发热,眼眶忽然也热了。
高风熙:“高晖,我没有第一时间相信你,这是当父亲的失责。”
高晖低着头,声音细细的:“我也有错,我不该偷偷地开车。”
“该受的惩罚,你都得受着。”高风熙说,“这是个教训,下不为例了。”
“嗯。”似乎当鸡蛋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只要有一丝裂缝,高晖就能顺着那一条缝,脱壳而出。
“以后有什么事,别总是藏在心里面吧,我不是蛔虫,工作很忙,我没空去猜你的小心思。有什么想要的,要用嘴巴说出来。”高风熙收回手,继续开车。
高晖转头看了看父亲。父亲的长相一直很帅,气质如寒冰,这时稍微融化了。“爸,我一辈子姓高吗?”
“你妈一回来,你就想改名换姓了?”
“你怎么知道我妈回来了?”
“她大张旗鼓,生怕我不知道。”
高晖对母亲曾经无比眷恋。见了一面,他觉得,母亲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身边的父亲,虽然两人有隔阂,但朝夕相处了十六年,他不会陌生。“爸,我不想改名换姓,我这辈子就叫高晖。”
“嗯。”高风熙不经意地说起,“高晖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这倒出乎高晖的意料。
高风熙:“星曜,朝晖,日夜星辰的名字,不正是我儿子的风格么。”
*
九中的校门口,站着教导主任。
高晖的爆炸头已经顺下去了,但他习惯性伸手,压压自己的头。摸上去又想起,在和母亲见面的那一天,他去剪掉了烫过的卷发。
以前教导主任见到高晖,总是吹胡子瞪眼。今天居然和蔼微笑着。
高风熙和教导主任握了握手。
教导主任:“既然有证据能澄清真相,那件事就当过去了。高晖,以后要吸取教训。”
高晖上前:“老师,对不起,我犯错误了。”
教导主任笑了笑:“人回来就好。”
*
高晖回到班上。
同学们齐刷刷地望过来,没有一双眼睛漏掉他。
忽然苏迁站起来,带头鼓起掌。接着,教室里陆续响起了掌声。
高晖拨了下头发,白了苏迁一眼:“莫名其妙。”
苏迁冲上来,揽住高晖的肩膀:“将近十天没有见到你,怪不习惯的。就算抢到了午餐蛋糕,我心里也空落落的。人可能就是贱,东西要抢着吃才有滋有味。”
高晖呵呵一笑:“有我在,你就抢不到午餐蛋糕了。”
前排的何冠站了起来,看着高晖,半晌没说话。
苏迁撞了下何冠:“干嘛傻楞着,鼓掌啊。”
何冠轻轻地拍手,拍了三下,接着放下了。
高晖歪了歪头,笑得很深。
何冠:“欢迎回来。”
高晖:“谢谢。”
换作以前,肯定是高晖主动搂上何冠,嬉皮笑脸。但今天他没有动。
何冠伸手,搂了一下高晖:“有时间再聊。”
高晖走到座位,半弯着腰,人还没坐下,就把脸凑过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这一个多星期,曾连喜过得忐忑,一来是父亲的事;二来,他担心高晖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高晖失联,是因为他希望凭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吧……
高晖没有坐下,张开双臂,抱了一下曾连喜:“我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虽然曾连喜瞒了他很多事,但那些都过去了,没必要纠结到底。
曾连喜靠在高晖的怀里,闻到了清新的沐浴露香气。
他们还没有走到彼此坦诚的一步,但终有那一天的。他扯住了高晖的衣角:“欢迎回来。”
“老师是不是说过什么?教室里的气氛,跟我已经沉冤得雪似的。”高晖坐下了。
曾连喜低着头:“班主任解释了你暑假的那场意外。”
高晖看过去。如果他父亲找不到证据,曾连喜会站出来为他澄清吗?高晖没有答案。
这时,英语老师走进来:“上课了。”
下课铃响,高晖伸了伸懒腰。
前面的何冠起身,向这里走来。他面色有些沉,扶起眼镜:“高晖,我们谈谈吧。”
高晖弯起笑,食指向上指:“去天台说吧。”
*
天台的冷风吹过来,何冠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多星期不见,高晖变得成熟稳重,他的眼睛里有安定之色。他头发剪短了,要是在以前,呼呼的北风会把他的狮子头吹得乱七八糟。
高晖干净利落,双手插兜,站在栏杆前。
何冠两天没有刮胡子,很颓废,仿佛他才是经历大劫的人。他两手握上栏杆:“高晖。”
接下来的话,难以启口。这段时间,何冠不比高晖好过。他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煎熬。尤其得知高晖不是撞死孙明磊的凶手,他更觉得自己被细针扎满全身,到处不自在。
何冠:“对不起,我愧对做你的兄弟。”
高晖笑着,俯视校园美景。他听着何冠的话,没有回应。
等了好半晌,何冠没有在高晖脸上发现一丝惊讶:“你不问我为什么道歉?”
高晖转过头来,一边的手肘压在栏杆上,潇洒自若:“不就是向曾连喜和我的柜子放卡片,之后放视频上网,引起轩然大波吗?”
这下震惊的是何冠。
他羞愧得恨不得钻到地底下:“高晖,对不起。对,是我做的。我不知道曾连喜和你调换了柜子,一开始投错了。后来苏迁说起,我这才把卡片给你。”
“我知道。”高晖点了点头,像是在聊天气般,风轻云淡,“当我知道,卡片是在前一天晚上投放,而不是早上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住校生,晚自习从不缺课,我们班上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了。”
何冠:“我以为,孙明磊是被你害死的。”
高晖挑起眉:“你认识孙明磊?”
何冠:“孙明磊是我们家资助的贫困生。本来过完暑假,我们家想把他接来南城。但他死了,死得很突然。我们家想去问一下情况,结果他奶奶跟着去了。”
高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是集训队的原因,你想把我这个竞争对手打下去。我误会你了,在比赛方面,你没这么小心眼。”
“孙明磊是一个很乖的孩子,我们家一直稳定地资助他。按村里人的说法,他是自杀。我见过他一面,我觉得他不会这么脆弱。后来我无意中见到你的视频。”何冠苦笑,“我当时猜,是你爸替你摆平了一切,才传出孙明磊是自杀。”
高晖突然想,孙明磊是曾连喜的好朋友,那曾连喜是否知道,孙明磊自杀的真正缘由?
何冠:“那天我给班上打印资料,正好见到工作人员在制作卡片,听说是剧场的道具。我加印了一批,想用这个卡片逼你出来,如果你真的害死了孙明磊,你就该去自首。但你不当一回事,你可能都不把这张卡片和孙明磊的死联想到一起。我就奇怪,你撞死了人还能这样心安理得?孙明磊太冤了,我只好曝光了案发视频。”
第二堂课的上课铃响了,两人没有动。
“一切都过去了,我算是因祸得福,修复了我和我爸的关系。不过,我爸和我妈他们是永远回不去了。”高晖站直,不再是先前松散的身姿,“关于孙明磊,我很抱歉。要不是刹车踩得及时,以及他自己退了一步,我可能就真撞上他了。”
何冠:“我伤害了我最好的兄弟,让他蒙受不白之冤,我才是罪人。”
“我不知道你和孙明磊的关系,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提前跟你道歉。”高晖说,“我有错,我不怪你。何冠,我早知道放卡片的人是你,但没有想过揭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