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4日,星期日。
*
曾连喜连夜坐车回南城。
月凉如水,天上的星星很黯淡。他眼见一个星星忽地没了光。
那一瞬间,他握紧了手机。
曾姥姥还是让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她说,她一大把年纪了,不方便坐长途车,而且三更半夜的。
曾连喜不觉得自己是去给父亲送行。他对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半路,方宏打电话过来,急切地说了医院和病房。
曾连喜轻轻“嗯”了一声。
方宏静默很久,叹气挂上了电话。
曾连喜再抬头看夜空。月亮不见了,车子在颠簸的路上晃来晃去,他的人也颠来颠去。
夜晚的车只有私家车,价格是大巴的四倍。方宏说了,多少钱他都付。
车上的司机打了个哈欠,望一眼乘客:“半夜出车,是有急事啊?”
“嗯。”
目的地是南城的医院,司机明白了什么,安慰说:“不怕。我避开摄像头,该加速的时候就加速,尽量争取早到。”
曾连喜点点头:“谢谢师傅。”
“有一回我就是这样,在外出车,我妈突然生病,我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把客人请下了车,赶去医院见到了我妈。虽然得了一个差评,被扣了当月的奖金,但比什么都值得。”寂静的夜,司机的声音悠远缓慢。
司机讲的是母亲,曾连喜完全可以代入自己。
母亲要走的时候,一直握着他的手:“连喜,连喜,我盼你一世欢喜。可惜啊,你冠了我的姓,我的不幸和你连在了一起。”
他庆幸自己是和母亲连在一起。至少在他的人生里,他有过母爱。
四小时的车程,司机三个小时就到了。
叔叔出来付钱,拉起曾连喜,急忙往里面跑:“快,快。”
曾连喜不禁紧张起来。
到了病房的门前,方宏和医生说了什么,让曾连喜进去。
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老人。床头挂的牌子,显示这人的年龄只是中年,但是病魔将他折磨得很沧桑。
曾连喜想起,母亲离开的时候,也这样憔悴。
方宏和病人说:“哥,曾连喜来了,你的儿子来了。”
旁边站了两个女孩,手牵着手。她俩狐疑地看着他。
曾连喜低了低头。
这里的是一群陌生人,虽然他和病床上的人有血缘关系,但这是曾连喜记忆里的第一眼。
可能也是最后一面了。
病人很瘦,鼻子插着氧气管。颧骨凸了出来,额上的皱纹又深又紧。
只是这一眼,曾连喜已经把这人的模样刻入心底。
那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费力地抬起手。
方宏拉了曾连喜上前,把他的手放在病人的手上。
病人没有力气,勾了勾手指,很快就要撤走。
方宏赶紧把父子的两只手包在一起。
“早知如此,当初应该早点去找你。我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病人很虚弱,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你妈一起凑钱买了套房子,很久了。当时房产证只入了我一个人的名字,离婚以后,你妈拿了首付钱就走。现在房子升值很多,我要走了,没什么能留给你的。那一套房子也是你妈的东西,我就留给你了。”
曾连喜看了看那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衣着不凡,听完病人的话,她们也看向曾连喜。
彼此都没说话。
病人定定地看着曾连喜:“你长得和我年轻时候很像。”
曾连喜是看不出来了,因为病人瘦得两颊凹陷。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姥姥和母亲提起这个人时,总是一两句就结束,而且用的是贬义词。但看着枯槁的病人,曾连喜于心不忍。
正如曾姥姥所言,就算见到一个陌生人,他多少也有些动容。他只能说:“好好养病。”
病人愣了一下,像是笑了:“我离开得太早了,那时候你还没开口说话,能不能叫我一声‘爸’。”
曾连喜抿了抿嘴,一声不吭。
病人最终放开了他的手,转向那两个女孩。
她俩上前,喊:“爸。”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漂亮女人。她走到两个女孩身边,一边搂一个。
病人说:“我的东西都留给你了,只有那套旧房子是他的。你别为难他。”
女人点点头,默默地拭泪。
曾连喜看着那一家四口。这才是一家人。
母亲曾经和姥姥说过,卖房不是短时间的事。姥姥生了病,母亲急用钱,跟这人扯皮很久,拿回了首付的钱。
姥姥后来埋怨,房子的市价都翻倍了,要和那人打官司。
母亲说,姥姥的手术做得很及时,什么都值了。
曾连喜站了很久。
病人后来又问他:“能不能叫一声‘爸’?”像是哀求。
床头的吊针慢慢地流尽,曾连喜还是没开口。
某个时刻,病人猛地抽搐起来。
方宏急忙叫了医生。
曾连喜被迫退到病房外。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医生出来,摇了摇头。
其他人扑过去,呼天抢地。
病人剩下最后一口气,目光转向曾连喜。
曾连喜到了病床边,颤着唇,他觉得自己可能发出了声音,但很轻很轻。
病人不知道听见没有,他露出欣慰的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曾连喜怔怔的。
医生拔管之后,他喊了声:“爸……”
他冲出病房,给高晖发了消息:「我没有爸爸了。」
从前也没有,将来永远不会有了。
*
这一个星期,高晖住在一间城西的旧屋。
这是他儿时的家。
角落的白墙,画有他一年一年的身高线,旁边贴上了他幼儿园时拿到的小红花。
窗户很旧,他刚来的时候,费了好大劲才把生锈的窗户推开。
这里的摆设,还是高晖记忆里的样子。
父母离婚以后,这个旧屋的房产证挂上了高星曜母亲的名字。她没有来过。
高晖也不想来,但他无处可去。
这里有着他美好的童年回忆。
抽屉里的旧风铃,断了几根玻璃管。他拿起来晃了几下,风铃的声音带着破裂的狰狞。
他把风铃放回去。
他有时去外面散散步。这一带都是老房子,住的人不多了,巷子很窄宽不过两米,但非常寂静。
一个星期过去了,不知道他的父亲有没有找到证据。
高晖关了手机。他不去想,网上的讨论是否仍然热烈,或者学校是不是已经撤掉集训队的名额了。
他变得懒了,懒得去思考将来,懒得纠缠过去。
走在狭长的巷道,他一个人想通了。就算他不被祝福,他也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正是因为缺少父爱母爱,他才要自己爱自己。
他没有自暴自弃,准时吃饭,准时睡觉。他觉得,将来自己一个人过,也不会很差。
直到高星曜找上了门。
高星曜刚从学校回来,背着一个大大的画架。他比较怕冷,穿着厚厚的外套,还戴了个毛茸茸的耳麦。
他没有用钥匙开门,似乎知道屋里有人。
高晖听到门铃响,以为是外卖员。他踩着拖鞋过来,一打开门,好半晌说不出话。
“Hi。”高星曜的眼睛如星辰一样,闪耀迷人。
高晖的回应是一记冷眼:“你来做什么?”
“我定期来打扫。”高星曜摘下了耳麦,“你不会以为,房子这么干净,是长期无人到访吧。”
“我以为是门窗关得紧。”
“没有,一直是我在做清洁。”高星曜要进来,向着高晖挑了挑眉。
“哦。”高晖让开了路。
不可否认,高星曜是一个完美的人,没有脾气,对谁都笑容满面,就算高晖想冲他发火,也找不到理由。
他突然想,假如他是家长,应该会更偏心高星曜这样的孩子。
高星曜卸下了画架:“爸已经把真相调查清楚了,而且他去交警那里拿了监控。你洗清了嫌疑,是不是可以回去上课了?”
高晖扯了扯嘴角:“我本来就没撞人。”
“你要理解爸,他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如果你真的出事,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高晖点点头:“当然了,我冠着高家的姓氏,他要维护高家的面子。”
高星曜笑了笑:“我和你谈的就这些,剩下的爸会跟你谈。”
“既然已经查清了真相,就没什么好谈的,什么时候他把证据交给学校,我就去上课了。”
“高晖,你打算一直和爸赌气吗?”
高晖快速地反驳:“我赌什么气?”
“爸一直很关心你。”高星曜坐下来,“你觉得他督促你的成绩,是为了高家面子,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因为他把你当成了高家人。如果他不愿意管你,完全可以任由你胡闹,你上不上得了大学,他不会当回事。”
高晖站得直直的,低头俯视高星曜。
高星曜靠着沙发:“你是别扭的性格,爸也是。你们俩扭在一起,谁都不肯低一低头。”
“哼。”原来天生赢家今天过来,是数落他这个失败者的。
高星曜促狭一笑:“你以为,爸对我就不凶吗?”
“不是很亲切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因为我是拉下脸的那一个。你不妨把爸当成一块臭石头,用心去捂热。”
高晖瞪向高星曜:“凭什么要我去?我自己就不能是一块臭石头吗?”
“你是可爱的高晖,可爱的孩子。比起爸,你真的可爱太多了。”
“少用这样恶心的形容词。”
“你一见到爸,就摆出一张臭气熏天的脸,爸自然不高兴,于是你们俩就越走越远了。石头碰石头,是没有好结果的。”高星曜站起来,看着弟弟,“你长好高,快追上我了。”
高晖白过去一眼:“以后会长得比你更高。”
“高晖,你永远是高家的一份子,我一直这样认为,爸也是。”高星曜说,“对了,你不知道吧,你的外公早想把你接走。但是爸不同意,他说你姓高,一辈子都是高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