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连喜给三人买了饮料,他则拿着空碗去接热开水。
苏迁洗净嘴里的咸味:“体验了一把沙漠逢绿洲。”他把空了的玻璃瓶留在饭桌上。
高晖看一眼,曾连喜要卖多少空瓶子才能赚回这顿午饭。他去买了一瓶塑料的饮料。
“你也渴啊?”苏迁说,“我刚才那碗面,厨房师傅可能抓了半把盐下去。”
“嗯。”高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
*
到了新座位,曾连喜发现,窗外这般透亮,明净蓝天、深绿树丛。
在饭堂的时候,他捧起碗喝汤,仿佛尝不出汤里的咸味。到了上课时间,他听见高晖“咕噜噜”地灌水,才觉得口渴。
数学课的下课铃响。
高晖喝完一瓶水,把空瓶子放在书桌:“蚊子再小也是肉。”他见过在垃圾桶里翻塑料瓶的人,曾连喜的生活环境可能比想象的更清苦。
曾连喜不知瓶子的意义。只是高晖递了过来,他就收下了。
高晖说:“以后我给你收空瓶子。”
“啊?”曾连喜有些莫名,还是点了头,“嗯。”
“就这么说定了。”高晖弯起的眉眼像月牙儿,“这堂是自习课,舒服了。”他伸伸懒腰,从抽屉里拿起一个午休枕,趴在桌上,闭上眼睡过去了。
他的卷发很醒目。老师如果在窗外走一圈,肯定第一眼见到这个趴下的爆炸头。
曾连喜翻开数学书,竖起挡在高晖的前面,再用手压了压高晖的卷发。
刺刺的头发刮过,掌心发痒。
他拿着空瓶子,再看高晖堆在角上的几支笔。他用剪刀把空瓶上沿剪掉一圈,又拿马克笔画了花纹,再顺着花纹剪出花边。最后画上蝴蝶翅膀。
剪起的一半翅膀像是飞在瓶子上。
高晖被同学的喧闹吵醒,抬头见到面前放了一只彩色小罐子,几支笔插在上面。他认出这是之前的塑料瓶:“你干什么?”
曾连喜说:“你没有笔筒,我给你剪了一个。”
高晖捏起来,塑料瓶发出了挤压声,这个值几毛钱吧。也是,直接给曾连喜回收空瓶子,恐怕他不乐意。
“再捏就扁了。”曾连喜说,“你要是不喜欢……”
高晖眯起眼笑:“为什么不喜欢?也许今天又有好事发生呢。”
*
运气是一门玄学。
高晖说,自己遇上曾连喜以后就有好运,但是人不可能一帆风顺。好比今天,高晖在放学路上拐了个弯,又遇到了王昊圆那群人。
这怪不了王昊圆。他就在这一带活动,只要是放学时间,就有见面的机会。
他今天没有用发胶,而是把头发往后扎起了脏辫。他穿的还是一件无袖T恤;或者曾经有,只不过被他剪掉了袖口,留下参差不齐的碎布。他很喜欢那个“猛虎下山”纹身,时刻不忘秀一秀。
王昊圆的精神面貌,和上周五有些不一样。
矮胖墩不在,撑场面的是瘦猴子。他跌在地上,一手捂住膝盖,红色液体从膝盖慢慢渗下来。
脸上的表情大概是……痛苦吧。高晖望了好一会儿,才读懂瘦猴子面目狰狞的情绪。
可见瘦猴子虽然胆子大,演技却一般。
王昊圆和一个男同学面对面站着。边上停了辆自行车。
高晖听出两人的对话。男同学撞倒了瘦猴子,王昊圆正在“洽谈”医药费。
高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那天拉走曾连喜的初衷,是因为他被高星曜惹得不痛快,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眼前的男同学没有性命危险,不需要解围。
但是,高晖回家一定要经过那条路。
男同学见瘦猴子的伤处血流不止,立即要打120送医院。
王昊圆不紧不慢,说给钱私了了。
男同学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几句以后就妥协。他身上只有一百元现金。
王昊圆的左手捻了捻眉毛,娘里娘气地说:“手机支付扫一扫就行。我兄弟这样子去医院,检查缝针肯定要几百块,一百能顶什么用。”
男同学喃喃地说:“只有一百……没有了。”
“这不是你有或没有的问题,我们很讲道理的,人犯了错就得赔偿,天经地义,是吧。”王昊圆指着瘦猴子,“再拖下去,等我兄弟失血过多,就不是几百块的事了。”
男同学先是迟疑,后来无奈地答应了:“微信钱包剩下一百五,我只有这么多了。这是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
“好吧,不勉强你了。现金一百,网转一百五,我们自认倒霉了。”王昊圆向着瘦猴子叹息,“可惜啊,我兄弟腿上要留一个大口子呢。”
男同学怕纠缠下去又要加价,赶紧支付了事。
高晖听完了全程,再看瘦猴子的伤。
瘦猴子把伤口捂得严严实实。冤家路窄,他在狰狞以外,愤怒地瞪了瞪高晖。
高晖根本没把瘦猴子放在眼里,只是盯着那只“伤腿”。
瘦猴子捂得更紧了,两只手扣在膝盖。一用力,血水流得更凶,他立即松了松。
王昊圆收到了二百五,转身见到高晖,刚才堆起的假笑瞬间崩裂。他冷冷地说:“呵,又是你。”
“对,又是我。”高晖讽刺一笑,“你们的血流得假了点吧。”
男同学跟着停住了。他刚才以为自己真的撞伤了人,他还觉得奇怪,这是车轮撞到的,又不是刀子捅了人,为什么流血这么夸张。
钱已经到手,王昊圆有恃无恐。他上前扶起瘦猴子:“兄弟,忍着啊。我送你去包扎。”
瘦猴子放下宽裤腿,扶住王昊圆,嘴上“哎哟哎哟”直叫,站起来,一瘸一拐想要离开。他的手里仍有血水往下滴。
高晖倏地上前,扣住他的手腕,用力一翻。
瘦猴子的拳头散开时,一个东西掉了下来。
男同学上前捡起,发现是一个类似血珠子的东西,捏一捏会爆出红色液体。
“是血胶囊啊。”高晖直接揭穿了瘦猴子的伪装。
王昊圆怒目而视。喊打喊杀容易闹大,他开始从事文明的活动,比如碰瓷。只要对方乐意给钱,用点欺骗的手段又算得了什么。偏偏这个卷毛怪和他八字不合,老是拆他的台。
这时能打的几个人都不在。王昊圆的霸凌靠的是以多欺少,要他单挑一对一,他胜算不大。他只能指着高晖的鼻子骂:“少管闲事。”
男同学拉住了王昊圆:“你骗钱!我要拉你去报警。”
高晖把书包甩在背后,向王昊圆甩甩手说:“祝你好运!”他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现场。
*
家里空无一人。
高晖洗完澡,仰靠在椅子上。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通未接来电——来自他的父亲。
他翻了翻记录,两父子上次通话是两个月前。他的手指在按键上停了一会。
算了吧,有事会再打过来的。然而,他的指头突然抖了抖,不小心回拨过去。
“喂。”那头的高风熙接得很快,调子平平。
“爸。”这边的高晖有些冲。
“我出差几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要锁好门窗。”
“嗯。”
无话可说的父子俩,很快结束了电话。
高晖打开窗,坐上窗台。
他的父亲和高星曜在家时,他常常不安宁。他想,有朝一日,那两人一定会将他逐出门外。
今天,他的父亲出差,高星曜在外读书,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空荡荡的。
外面起风了。那串风铃响起来,添了些活跃的生机。玻璃和玻璃之间相互敲响,高晖静下了心,去做作业。
完成了英语阅读理解,他的手机再次响起。对方是一个未知的国外号码。
诈骗电话?
下一秒,他忽然浮出微弱的期待,他的母亲很久以前就出国了,万一这是……
但他从来没有接过母亲的电话。
所以,还是诈骗的吧。
一个小时以后,电话又来了。高晖已经熄灯准备睡觉,他不接。
对方锲而不舍。
他坐起来直骂:“现在几点了!”
又是那个国外号码。
“喂。”他来会会这个骗子。
“高晖。”
他完全僵住。母亲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已经很遥远,他对她的印象只剩下照片的样子。可是,当她叫出“高晖”两个字时,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
“高晖,我是妈妈。”她十分温柔。
高晖摸了一下鼻子说:“是吗?”不对,他应该叫她“妈妈”。他张了张嘴,字却蹦不出来。
她笑了:“你可能已经把我忘了,我出国十年了,这个月要回国。高晖,我的儿子,妈妈很想你。”
他也很想念她,想了足足十年。
风铃摇曳地响起,又一桩好事降临。
他光脚下床,扯扯风铃上的玻璃球。
曾连喜果然是他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