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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昼走近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发觉,她递了一包纸巾给行妈,行妈满眼泪水的看着行昼,还没来得及张口,她就开门进了房间,将他们几人隔绝在屋外。
时虞虞也转身开门,屋内亮堂的灯光从里向外泄了出来,宛如整条昏暗走廊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她谁也不记得了。”时虞虞说。
“外面凉,先进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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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季小暑还未至,整个沿海城市宛如泡发在开水里,即使来了一场夜雨,屋内仍闷热潮湿。
这间屋子虽然经过专业处理,仍挡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带着沥青霉气的咸湿。
时虞虞洗茶泡茶,五人坐在狭小的房间内,沉默地看着茶杯里慢慢被高温泡开的古树茶叶。
“再生一个吧。”时虞虞突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看着行妈行爸的眼睛:“双胞胎最好。”
“你们也生一个……两个,四十多岁虽然高龄……要是考虑到身体我们就试管婴儿。”
时妈睫毛一颤,“别乱说。”
时虞虞看着茶叶,缓了两口气,才没让眼泪出来,她知道父母偷偷来看过自己很多次,嘱咐熟人照顾,还有保镖24小时暗处守着,行妈几乎每隔两天都会来看行昼上课,也会偶尔会假装问路的陌生人,和行昼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如果她们还是小孩,父母大可将她们纳于羽翼之下,仔细看管保护起来,可两人早已成年,也组建了新的家庭。
行昼出现之前,父母因为担心她的身体情况,在家里长时间的陪伴,这却时虞虞无法透气。
她无意间看到角落尘封已久的小提琴。恍惚想到了当年,为了和朋友溜出去玩,让行昼打掩护,放了不同的录音,就在这里,行昼就在自己的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守着播放器。
她就是这样,外冷内热,不会拒绝时虞虞的任何请求。
时虞虞半跪下来,头枕着时妈的膝盖:“其实这话,八年前我就想说了,想了很久很久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这样是不对的,可与其这样活下去,我更想留在八年前的游轮上,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对,可……去年,面对那两个罪犯的时候,我一点对死亡的恐惧也没有,我只害怕行昼会受伤。”
时虞虞的脊背很单薄,皮肤白暂到几乎透明,她将自己的情绪和绝望摊开,放任自己走进阴郁黑暗的精神世界,这一切都让时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那是让她自豪的孩子,是整个海城的骄傲,是家族的荣光,可如今那个曾登上世界领奖台接受鲜花和掌声的天才少女,现在跪在母亲的膝前,哽咽地声声道歉。
她千娇百宠养大的女儿,怎么就接二连三遭遇如此不幸?!
时妈摸着时虞虞的头,她低垂着眼睛,静静地聆听,四人都没有说话,时虞虞说了很多,说到下颚发酸,心脏发麻,她说话颠三倒四,好似这么八年来隐藏和堆砌的情绪骤然糅合在一起,因为一杯古树茶叶而突兀地爆发,到最后,时虞虞说不下去了,突兀地笑了一声,又催眠式,不知是说服别人还是自己,“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我只需要等待,然后等她恢复记忆……那些,都会过去,都会遗忘……我想带她回家。”
八年前的暴风雨,以及去年的台风,忘掉这些当然好,只是连同她最爱的亲近之人们,也随之一并遗忘了,白衬衫百褶裙的夏日校服,意大利的爱情歌剧,时茶茶幼年期的旺盛精力,世界尽头极夜下的吻,她们陪伴彼此走过的点点滴滴,日日夜夜。
这一切的一切,随着当事人的失忆,成了海城死无对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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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虞虞觉得自己成了菟丝花,她早已习惯了行昼陪在身边,即使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有数不完的交际应酬,但转头行昼总会在某个地方等着她,行昼和时茶茶一样,是她的,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可时茶茶没了,行昼也没了。
时虞虞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她把自己和行昼的东西,挨着细数了一遍,鲜艳的跑车也早就积灰。
时虞虞挨着擦拭干净,开出绕着环海公路跑了两圈后,两条手臂像裂开了一样疼,然后又吃药,注射打点滴,她躺在出嫁前的大床上,看着吊瓶,翻来覆去整夜整夜的失眠。
海城的夜,太冷了,没有行昼温暖的怀抱,也没有茶茶毛茸茸的狗头可以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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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小了些,一行人决定离开,时虞虞撑着伞站在宿舍门口,朝他们挥手告别,她站在阶梯站了很久,久到雨斜飞弄湿了她的衣襟,时虞虞才回神,收伞走了回去,她洗澡吹头发换了衣服,然后抱着枕头,就开门出去敲了对面的门。
行昼一开门,就看到抱着枕头的时虞虞,她仰脸看她:“你好,行教授,我是你对门的邻居。”
行昼看着她,没有接话。
“我一个月没睡好觉了,一下雨浑身都疼,手臂更是骨头裂开一般,你可以把你的床分我一半吗?”
行昼喉咙发紧,她想起少女时期的闪闪发光的时虞虞,她的光芒盖过了同时期的所有天才,她总是带着骄矜的笑意,一双宝石般的眼瞳只让看的人迷糊,而不是现在这样,看起来那么湿,那么难过。
行昼侧身为她让了一条路,时虞虞进去也没看屋内布置,看着大床,直接踢了拖鞋,往上一躺,摆了个侧卧的习惯性睡姿,两秒不到就睡着了。
行昼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时虞虞,久到她的脚好像在这里融化里,久到灯光破碎地罩在她的身上,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明暗的影子,像是某种难以治愈的疾病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