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凉席与身上薄毯的触感交织而来,眼帘中映入的天空明媚依旧。
陶璃躺在床上,怔怔地目视前方,一时间生出一种噩梦初醒的恍惚。
难道之前的一切,全都是一场噩梦吗?
有些难以置信地侧过头去,当看清了屋内陈设的那一刻,她霍然坐起,方才还有些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明——
桌子上已经不见了的小锅子,被拖拽得乱七八糟、散落一地的行李,大开的窗户,还未停止晃荡的、由衣服编制而成的长索……
不是梦。
她在今日苏醒之后,所遭遇的失忆、怪异、威胁……都是真实存在的!
在经历了莫大的恐慌之后,即便外面的情形也不像是没问题的样子,她也毅然决然地准备要跳窗逃走……
可在她松开绳索的那一刻,迎接她的并不是充斥着残砖碎瓦的粗粝地面……而是她自己的房间?!
这是什么意思?
从窗户爬下去都不行……难道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办法离开吗?!
难以名状的绝望兜头而下,让陶璃脑中的那根弦骤然绷紧,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断开——
“吧嗒”。
随着她下意识起身坐到床边的动作,有什么东西顺势从她的身边滑落,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但也正是这细小的动静,将陶璃崩溃在即的心神震了一震,成功地转移了她那被绝望压制、死死不能动弹的注意力。
——怀表?
之前不是一直放在口袋里吗……明明还扣着表链呢,怎么突然掉出来了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杂乱无章的思绪在陶璃无意识地将怀表拾起的那一霎,突然就没来由地安定了许多。
痛苦、焦灼、不安、失措……种种在她心头呼啸,要将她撕扯着按入泥沼的负面情绪忽然无声无息地安静下来,再度为理智让出了一片方寸之地。
因为之前在安先生房中所见的异象,她一直对这块怀表心有余悸,放进口袋之后就再没怎么关注过……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只是这样将它放在手心,竟会有这样立竿见影的安神效果!
又过了一会儿,陶璃觉得整个人的气都跟着顺过来了,因害怕而战栗的身体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了怀表与先前的不同之处。
看起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新了?
还真是啊。
先前放在安先生桌子上的时候,这块表完全是刚出厂般的崭新模样,做工精细,打磨得闪闪发亮——
可此时此刻,虽然也说不上破旧,但表面看起来已不再那么光亮,像是已经使用过了一段时间那样。
当陶璃再度细细看去的时候,甚至还在怀表边缘不起眼的一个地方,看到了一道并不严重但也有些显眼的小小划痕。
口袋里并没有放其他东西,按说不该会有这样的划痕才对啊……
陶璃这个人有个特点,当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她会很干脆地将其放到一边,先开始思考别的问题。
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大多时候都没什么倚仗,总要学会凡事自己拿主意。如果总是在无意义的地方钻牛角尖,一个劲儿地死磕,日子可是会相当难过的。
眨了眨眼睛后,这个逐渐恢复了冷静的女孩放下了有关怀表的疑虑,开始尽量以不带感情色彩的旁观者角度分析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来。
之前的就姑且先不提了……就说刚才吧,自己在松手之后到落地之前,曾经在一段短暂又无序的黑暗中停留过一小段时间。
那种感觉,她无法很准确地用语言来形容。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种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都好似不复存在一般的感触……非常地接近“死亡”。
当然,这样说也没什么根据,毕竟活着的人是没有办法来验证这一点的——硬要说的话,这不过是一种类似于直觉的认知罢了。
但如果假设她的这份直觉属实的话,那她刚才……是死了吗?
纵使已经冷静下来,在闪过这样的念头时,陶璃还是不由自主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动摇的心情,忽然想起了什么,摊开手心,再度凝视起那块刻着百合花的怀表来。
是的……那个时候,黑暗中确实响起了钟表走动的声音。
是它将自己从那片象征着“死亡”的混沌中带回的吗?可这又是什么原理,时间逆转吗?
想到这儿,陶璃连忙四下寻找自己的手机——显然这超出常理的空间转移并没有将原先的时光一起重置,她的手机并没有如之前醒来般放在枕边,而是随意地被放在了桌子一角。
是了,先前打算下楼还锅子的时候,她顺手就给放在那儿了。
看来这个问题,即便不看,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了……在滑开手机,看到了已经接近正午的时间点后,陶璃带着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默默地叹了口气。
失忆,翻行李,下楼,惊吓,做绳索爬窗户……仔细算算的话,确实是差不多需要这些时间的。
其实前面的那些倒还是其次,最花时间的其实是最后那一项吧。这样想想自己也挺厉害的,没想到最后还真的让她爬下去了呢……
虽说有些自嘲的意味,但显然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苦中作乐,陶璃倒还真的为自己挤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她不会再做类似的尝试了。
就算怀表可以将她从死地带回的假设是真的,但这个能力显然也不是能无限使用的。原本崭新的怀表变得陈旧,想来可能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吧。
说到提醒……那个会在她耳边轻声低语的男子声音,好像就是在拿到怀表后才出现的吧?
她总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唔,会是谁呢?她认识的异性朋友并不多啊……
下意识地滑动着手机里那一排排的对话框,来来回回几次之后,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再度返回最开始的那几列,点开了被她备注为“安先生”的那一个。
对啊,怀表是在安先生的房间里,以近乎强迫的方式塞到她手里的。那个声音,或许真的是……
没有具体去看文字聊天的内容,陶璃一目十行地查找着,想翻出一两句对方的语音,来验证一下自己此刻的猜想。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突然从楼梯下方传来了。
“小璃啊。”
这是一声很熟悉的呼唤,自打陶璃住进这间出租屋以来,经常会在她耳边不经意地响起。
虽然太过频繁的话,有时也会让人觉得有些无奈和烦闷——但大多时候,陶璃还是很愿意听一听这种带着家常气息的问候的。
可眼下,这声音落在耳边,竟只带来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颤抖。
听出了是房东太太的声音,但之前的所见所闻瞬间回溯,令陶璃下意识地再度警惕起来。虽然安静地站起身来,但她并未立刻应声,只是悄悄地靠近了楼梯口。
见楼上没有回应,熟悉的声音从台阶下再次传来,带着一些不好意思的羞赧和尴尬:
“小璃,阿姨看到你还回来的锅子了……哎呀,你懂的,阿姨这人讲话直,小婉又是个一天不骂就蹬鼻子上脸的——吓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
“正好刚才家里又炖了点牛肉,我特地给你盛了点,就当是赔礼吧。快,还热乎着呢,你快下来拿!”
至少从声音和态度里,房东太太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这样想着,陶璃慢慢地从一堆行李的后面探出了脑袋,并努力地控制了一下面部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有些茫然和讪讪。
“阿姨,不用了,一大早的,我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东西啊。而且,我等下就要走了,也没时间吃饭了。”
台阶下方,房东太太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十分清晰。但此刻毕竟是正午,也不至于将对方的容颜全然隐去——
也因此,在陶璃探出头与之对视的那一刻,便已经想起了房东太太的名字和其他的各种细节。
赵映红,四五十岁的普通妇人,人不坏,但有些嘴碎,有时得理不饶人。但如果凡事顺着她讲的话,大抵上还是个能相处的人。
而陶璃此刻的回答,其实也有些试探的意味在里面。
身为房客,何时搬离,她之前自然是跟房东太太沟通且确认过的。在她逐渐清晰的记忆里,赵映红对此是没有任何意见的,甚至还说了,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喊她一声——
可,今天她却没有打开楼梯口的大门。
按照赵阿姨往日的性格,如果搬家公司的卡车到来自己却迟迟不下楼,她肯定会在下面吆喝或是亲自上来招呼的……
虽然已从诸多的诡谲异象里窥见了什么,但陶璃还是打算做一下最后的努力,看这一切是否能有一点更合理的解释。
“哦,你说那个啊。”
虽然遭到了陶璃的婉言拒绝,但赵阿姨一点也没有不满的意思,仍然堆着一脸和气的笑意,呵呵地笑道:“其实你不用急着搬走了……这个地方,不拆了。
“昨天老晚才来的消息,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这样吧,为了补偿你白忙一场,阿姨给你免掉下半年的房租,怎么样?你安心住着,不要再到处挪动了。”
亲切的、恳切的,甚至是有些殷切的话语。
可此刻的陶璃,只觉得有一阵凉意,幽幽地自脚底升起。
——望着那张早已看惯了多年的面容,她竟不知为何感觉到一种全然的陌生。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表情,底下却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在暗暗涌动,像是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这番话语中的违和感几乎突破天际,可相较之下,将这些很明显可以写作“借口”的话语用如此理所当然的姿态讲述出来的赵阿姨,反而比这漏洞百出的话语更加的诡异可怕。
这附近的整片区域不是都被划进了整改范围吗?既然如此,凭什么他们这栋小房子可以独独幸免?
之前为了动迁款的事与拆迁办纠缠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敲定下来的方案,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而且,还是晚上突然来的消息?
——赵阿姨,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楼下的笑脸是那么的平凡亲切,可陶璃心中掠过一丝失望,本已歇停的警钟,于心中再一次若隐若现地鸣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