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熙朝襟怀坦荡,其余人则各怀心思,特别是沈临,他只拜托了钱循前去开解,并不知帝后与钱循设的相思局,后来自家弟弟也未提过一字,故而此时对他两人进展一头雾水。
沈临一面怕沈颐死脑筋,仍是要去太昊宫,一面又担心若是留在长安,贺熙朝秋后算账,惹来无限麻烦。
至于皇帝和他的好同科所盼望的藕断丝连、破镜重圆、重归于好之类,他倒是从未想过。
乐坊已经退下,贺熙朝又悠然道:“不说当年惊鸿一舞,就说这乐坊,比起广陵侯府的也逊色不少,蹈之以为呢?”
可不是么,出自广陵侯府的舞姬个个能凌波起舞,更难得的是,不论刺客还是道士,均是武功超群,能于百米外取人首级。
可钱循经这一年历练,早已非吴下阿循,极有眼色道:“广陵侯府封邑江南,歌舞更具本地韵味。上次又是贺相亲至,自然倾其所有以宴贵客。”
沈勋捻须笑得尴尬,沈临木着脸不搭腔,就连在别处饮宴的女眷们今日也是非同寻常的沉默,也不知是否广陵侯府上下对着贺熙朝都有些心虚。
沈颐放下酒盏,“既然云升兄喜欢,不论是乐坊还是舞姬,回头父亲给你送去便是,这有何难?我听闻府上便有个乐师,箫吹得很是不错……”
轩辕曜被酒呛住,频频咳嗽,换来一旁皇后大大一个白眼。
贺熙朝却似乎不解其意,对他端了端酒盏,笑道:“却之不恭,贺某便收下了。”
钱循震惊在当场,心道还能这样?
沈勋的笑已经完全挂不住了,只觉心中发苦,沈临不知当时江上弄箫的典故,还在低声问,“大壮不是不管府中事的么?怎么我都不知咱们家有这么厉害的乐师,他却知道?”
好在为了让诸位臣工也能回家团聚,大宴一般不到戌时也便散了,缓解了好侯爷的尴尬。
晋王下阶至贺熙朝身侧,行了个子侄礼道:“舅舅,父后请您留下赏月。”
因贺熙朝这一房尽数回了云中,每到中秋除夕这般阖家团圆的节庆,贺熙华总是心有不忍,不是让其父贺鞘邀他过府,便是让轩辕曜开口把他留在宫中,今年也不例外。
只可惜贺熙朝与往年相类,仍是推拒了。
晋王年纪不大,对当年之事却知之甚多,一想起万家团圆之际,自家舅舅却饱受情伤、孑然一身,想想就可怜,不由撒娇道:“宫中虽人声鼎沸,但论起正经主子,也不过咱们三个,实在冷清极了,舅舅就留下陪陪我嘛~”
他已是个半大孩子,如此作态让贺熙朝头皮发麻,忙道:“谢殿下关怀,只是臣今夜要去大报恩寺参禅赏月……”
他后来说了什么,晋王记不真切,只因他眼尖,瞥见回廊处有一颀长身影于桐荫处静候,宽袍广袖、芙蓉玉冠,身份呼之欲出。
“参禅事大,舅舅且去罢,小王再如何自视甚高,也不敢和世尊如来佛抢人不是?”晋王笑眯眯拱手,“今日花好月圆,望舅舅境界能有大突破!”
说罢,他眨了眨眼,径自往内宫去了。
贺熙朝摇头笑笑,“人小鬼大。”
“不然也不会从那么多宗子里脱颖而出,被选为储君不是?”沈颐喝得不少,如玉脸颊微微泛红,趁着无人在左近,悄悄去拽住他的衣袖。
他这个拉拉扯扯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贺熙朝也未挣脱,而是顺势带着他走上御道往宫外去,“方才是搪塞他的,当真去大报恩寺么?”
沈颐摇头,“不去,慈恩方丈如今看到我就头疼,大好的日子你且放过他吧。”
每年仲秋朝廷皆会取消宵禁,大办灯会,贺熙朝有一瞬间想去东市走走,可又看到自己黛紫官服和沈颐紫棠道服,却又有些扎眼了。
还在犹豫,却被沈颐拽到了自家马车上,再看车上已备了常服,贺熙朝不由心中感慨论起揣摩人心、体贴小意,沈颐敢说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沈颐已三两下换好了衣裳,见他愣着,直接上手为他更衣,二人呼吸相闻,彼此都是一阵心猿意马。
“我有些后悔了。”沈颐轻声道,“但凡有心,处处都是良辰美景,灯市也无甚可看的。”
贺熙朝缓缓握住他手,挑开车帘,对车夫吩咐道:“沿着灯市绕一圈,直接回府。”
沈颐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在下是广陵侯府的乐师,愿为贺相……驱驰……回头便让侯府将在下的庚帖,不,身契送来。”
贺熙朝无奈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起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淘气。”
按玄启例,中秋群臣有三日休沐。
八月十九重开大朝会,朱雀大街被各类车马堵得水泄不通,钱循苦着一张脸坐在自家马车上,生怕迟了。
好在没过一会,他就发觉后头正是自家上官沈临的车驾,瞬间多了几分有恃无恐。
“蹈之。”如今他与沈家上下都挺稔熟,沈临见了他都挺和颜悦色,“令夫人何时生产?届时和我打个招呼,你自回府去,不妨事。”
钱循自然感恩戴德地应了,却见沈临愣了愣,随即对天挥了挥手。
钱循一转头,就见不远处赫然是自己曾登过的七层宝塔,而沈颐赫然斜倚着阑干,在二楼伫立。
“大壮打小便孝悌至诚,懂事得很,”沈临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后来入了道门,又沾惹上那些是非,有阵子便左了性子,生人勿近。如今看着,又有些小时候的模样了,还知道守在这看一看兄长。”
钱循下意识地觉得不对,但看他在兴头上,也不好拆穿。
直到沈颐忽而身子前倾,对着远方张望,沈临这才觉察自家弟弟似乎压根就没看见自己,心中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朱雀大街尽头,有一伟男子打马而来,巍冠博带、雄姿英发,正是贺熙朝。
他本纵马疾驰,靠近从云塔时,不知为何勒住缰绳,放缓了步调。
二人一在马上,一在塔中,遥遥相望。
然后在交缠的目光不得不分开时,相视一笑。
钱循听着身旁沈临痛苦的哀叹,年余来沉闷心绪才彻底放松下来。
纵然有些真相会被掩埋,可没有什么是时光不能抚平的。
哪怕是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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