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圣主轩辕昭旻素喜桃花,不仅从定陵移植山间野桃在御苑栽下,后更曾在帝京玄都观种下一千桃树,为病重的名相顾秉祈福。
后来无论经历多少风云变幻、朝代更迭,玄都观换过多少主人,唯有山桃烂烂漫漫,依然如故。
因此,玄都观也成为每年上巳节前后长安人最喜踏春之所在,故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之说。
可惜如今已是立秋,桃花早已凋零殆尽,但正是果实成熟时候,无数桃子挂在枝头,不时有鸟儿来啄。
钱循振了振衣袍,对来迎的小道士自报家门:“鄙人京兆府少尹钱循,求见无妄道长。”
小道士一听,直接将他引了进去,“观主交待过,若是钱大人来了,不需通秉。”
钱循也不意外,跟着他弯弯绕绕,直到一高塔之下。
看来那是沈颐独处之所,小道士不方便再跟着,垂首等在塔外。
宝塔足有七层,钱循一介文弱书生,不能飞檐走壁,只能老老实实一层一层爬上去。待他爬到第七层时,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哪里还有先前酝酿半天的气势?
带着几分怒气,钱循推开门,就见沈颐倚着白玉阑干远眺,鸿衣羽裳、孤高傲世,别有一番凌云之姿。
他侧过头看了看钱循,淡淡道:“见过少尹。”
虽是方外之士,却既是道门之首又是天子替身道士,位同宰相,钱循心中怨气再大,也只得按规矩行礼,“下官参见道长。”
沈颐点点头,“不必多礼。贫道心中清楚,今日少尹大人前来,名为拜访,实为讯问,有何需贫道解释的,但问无妨。”
“沈大人向下官保证,道长所为与广陵侯府无关,陛下那边也否认曾下过令……”
“此事乃是贫道一人所为,与旁人都没有关碍。大人也不需如此吞吞吐吐,贫道不曾受任何人指使,也没有那般精忠爱国。”沈颐竟然笑了,“贫道不过是一时兴起,大人信吗?”
他轻描淡写,和先前痛彻心扉、中肠断绝的陈如希形成强烈对比,反而让钱循心内发寒,“道长这一时兴起,就能将无数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等手段,下官佩服。”
“哪里是贫道手段高超,不过是贺云升太傻罢了。”沈颐薄唇轻启,说出的话像浸了毒,怕是晏华亭在这都会觉得过于凉薄。
钱循讽刺道:“贺尚书文能辅弼,武能开疆,倘若这叫做傻,满朝文武怕是大半都是痴儿。”
沈颐不置可否,也未接话茬,只是勾唇道:“彼时我年方十四,刚刚出师,奉诏离鹤鸣往玄都。那时无忧无虑,只想着趁机松快松快,仗着功夫尚可,便在江湖游走一番。于是在钱塘观潮时,结识了晏华亭。我那时哪里懂什么海疆海运,只觉得他人品不俗、又是个枭雄,权当交个朋友。就这样在江南游荡了数日,突然某日那朋友邀我前去金陵,随即便开始长吁短叹。”
“难道是晏华亭主动向道长求援?”
“是,也不是,”沈颐转身带他走到一处茶室,从此处看出去,正是冠盖如云的朱雀大街。
他亲自取了一曜变盏,为钱循制茶,“彼时他们找了一身形与白雪词颇为相类的东瀛女子,想要我用鹤鸣传下的易容之法为她易容。我当年一是觉得东瀛人难以控制,易容之术流传出去恐成祸害,二是也是时候去玄都观了,想顺路回京,三是长日无聊,年少气盛想寻个乐子。正好我那时身量未成,不比白雪词高上多少,于是我便乔装成她的模样,跟着贺熙朝去了长安。”
“当时在玄武湖跳舞的,是道长?白雪词亲授舞艺么?”钱循好奇道。
沈颐挑眉,“贫道虽天资平平,可也不甚愚笨,本门云笈步共九九八十一式,看两遍也便会了,白雪词那舞也不难,一遍足矣。”
若是不相识之人,恐怕会觉得他口气狂妄,可钱循见过他的本事,对他的海口毫不惊异,“贺大人与道长几乎朝夕相对,他为何不曾察觉有异?”
“他与白雪词也只远远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哪里分辨得出?”沈颐似是叹了声,“再说他自小在花团锦簇中长大,就算族中有些蝇营狗苟,也并不能伤他分毫,更不识得我这般的恶人,哪里就晓得人世险恶了?他只道是个胸有丘壑的绝代佳人,自然言听计从……他多少也算是个人物,还是贺党里为数不多面对滔天富贵也能把持得住的,我难免多劝了几句。彼时我道心不坚,若换作今日之我,根本不会插手管这闲事。”
钱循静静听着,又听沈颐道:“那日我离开别苑,回了侯府,当夜就听闻了白雪词殒命之事,也是时也命也。再后来,我先是在玄都观苦修,后又奉旨执掌玄都观。京中这些起落风云,都与方外之人无关了。”
茶汤盛在曜变盏中,在夕光下明明灭灭,钱循抿了一口,只觉扑鼻沁香,入口清甜,可再回味却满是苦涩。那苦意颇为清冽,不甚浓重,可却一直苦到人心里去。
“你说的不对。”钱循放下曜变盏,已从原先的怨愤中恢复过来,平静地抬头看他。
沈颐直视他,“贫道愿闻其详,请大人赐教。”
“恕下官直言,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再故地重游,在冬至那日于云阁登高,露了行迹;若道心坚固,便不会先护送再随军,最终暴露无遗 ;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风流云散后,闭门清修,整整十年,未出观门;若是道心坚固,便不会在海上迎风破浪,对故人拔剑,以命相搏……”
钱循看着沈颐垂下眼睑,“自诩道心坚固,那十数日不停的江上箫声为何有缠绵不绝之意,而我手中这茶水怎么尽是哀凉愧悔?”
“囚于高塔,画地为牢,可为何这静室正对朱雀大街,都说冠盖满京华,这一年年一日日的朝会,谁家的车驾必经此处,谁时不时会打马路过?”
“容下官放肆,道长既入了这局,便再难证道,就是这心,怕也早在千里之外了。”